我常散步鄉村,屢見翁嫗幼童捧搪瓷杯坐蹲門口喝咖啡。我早非昔日呂蒙,雖土氣仍舊,畢竟活在電腦高鐵時代,不比井底之蛙,但睹此情狀,猶覺食事變化驚人。再思,噫,驚人變化豈止吃喝。
芒果戀
西台縱貫線公路仍是雙向二道時,彰雲嘉南高許多路段,路旁皆植芒果樹,沿途鬱鬱蒼蒼,景象頗佳。樹應是屬於公家,不能隨意摘取,二戰前留下來的慣習俗例,偷甘蔗芒果者,重罰,罰出資演戲酬神之類。
鄉下地方不可能有人犯禁,鄰居自家種的都未必吃得完,往往與土長的白色小蓮霧一樣,生熟任其掉一地。小童無知而戲採,那平常,通識不告發,酷吏苛人例外,真有人家受罰。
土芒果的甜香無法替代。嗜食者,一口氣吃四五斤,算普通。吃完後沒事才叫非等閒。芒果性熱,吃得過量會造成胃腸蠕動加速,甚至引起痙攣,民間稱為芒果痧,類似中暑著痧,但不能用銅幣刮之。
沒藥沒關係,天生人,天照顧,一物剋一物,趕緊吃破布子。破布子與芒果同期生出,鄉鎮到處有,臨用時很方便,拔下數顆生嚼下肚,半時三刻就好了。兩物天造地設,恰如南洋的榴槤與山竹,互相調劑。
破布子俗號樹子,一般和鹽熬煮成膠質塊,例不去核,其味回甘,佐乾飯稀粥皆宜。我幼時常食,每連核吞嚥,奇怪,也一樣活下來長高。那核雖小,卻硬得硬是要得,石頭才可砸碎。
我亦吃芒果之佼佼者。甫入小學就敢一次吃三斤,大人為之嘖嘖稱奇,但未嘗患痧,唯手腳頭面時或浮現瘡腫,試敷以破布子果漿,稍有效,但用狗皮膏藥較快痊癒。
新品種芒果,早有了。小學時,「愛文」初見,我算之計之,想辦法買了一顆,吃完,心中立即不再左之右之,還是土芒果對胃對味。迄今,無論金煌、凱特、黑香、海頓……,我都沒興趣嘗試。某棣,老實不識余心樂,居然說什麼做人別太堅持啦,其意似指謂固執,我從此將其列入私纂「添柴列傳」,添柴者,助火大也。
嘉義中正大學門前一列土芒果樹,據云本是戰時為防空襲而種植,年歲皆花甲以上,日照枝葉,榮榮欣欣,當初學生們爭取保留是正確的。我數度去評審該校文學獎,總想畢事後留下來爬樹摘果,但慮被說什麼偷閒學少年,乃罷。
甘蔗謠
甘蔗,須用力啃食才有意思,那原不是該斯文客氣對待的東西。你看過人家處理甘蔗,厚刀切砍用力削皮,跟練硬式武功差不多,優雅的太極拳動作是不行的。 以前的鄉鎮小孩大人,削蔗皮可以不用刀,牙咬而撕裂之。你旁觀,不自覺就跟著咬緊牙關,可能也會出力不少。彼等口斷一段,嚼嚼嚼嚼,嚥嚥嚥嚥,然後再來一次咬而撕裂之,直到盡尾乃止。牙齒不夠好的人,只好眼睜睜咬牙切齒,無齒之徒如幼童老者,則是火燒海口庄,根本無魚網(無希望),試都別想試。 但是想吃,怎麼辦?去皮後切成小段小片,細嚼慢嚥,一樣好,不夠爽快俐落就是了。再不,何以解饞,唯有榨汁。 紅蔗質脆而甜,一般都吃這。白蔗可不易應付,皮肉纖維質皆韌若稻梗藺草,牙根極牢固的人亦得斟酌是否要與其拼命。白蔗專用來製糖,多是契作,採收權歸糖廠。糖廠開工前,五分小火車蛇來蛇去,嗚嗚嗚叩叩叩喀喀喀,蔗田中人頭多,呼來喊去,喂喂喂啊啊啊哈哈哈,真正阿祖吃麻油,老熱(鬧熱)。孩童趁機抽幾支,免不了的事,誰追究誰惹厭。 糖廠大煙囪冒煙冒氣了,方圓一二公里都飄浮甜香味。我高三轉讀糖廠特辦的南光中學,全台僅此一家,主要招收員工子弟。教室前有一水溝,廠裡的洗鍋水流入溝,通往急水溪。秋冬涼寒,我們濯足其中或立於溝旁沾沾熱蒸汽,聊聊天,心身都溫暖。 我一表長親,既平凡亦特殊。太平洋戰爭末期,美國軍機常來掃射轟炸工業區,一次,新營糖廠中彈(大煙囪今猶留許多彈孔),大火,糖漿外溢,那表長親的解放小腳走跑不輸大漢,攜臉盆水桶去撈漿,食用多時。她一生熱愛檳榔與甘蔗,老來牙齒只餘數顆,照樣吃檳榔嚼甘蔗,隨身掛戴半掌大的小銅臼,銅杵捶搗檳榔而後食,食甘蔗同此法同此臼。常有陌生人見而代勞,當時民情厚甜,對待老者蓋皆多禮,猶存古風優雅。 我至今仍愛啃甘蔗,粗硬節目亦不懼,唯已無膽量就口咬裂蔗皮耳。
天賜兩味
我出生在一個許多人都「窮到鬼要抓去」的年代,這表示大家還不至於破落超過底限。那,有更匱乏的年代嗎?是,老輩常云,戰前,許多人簡直窮到「鬼也不要抓去」。
說明一下。傳聞,鬼界如人界,鬼出差總得索些茶水錢,你看明清白話小說裡的公人,抓罪犯時便是這樣德性。如果窮到擠不出半滴水,勢利鬼當然理都懶得理你。
可以說,我們這世代的人並未貧至無衣食,但吃飽穿暖之外,幾乎全沒有。玩具,自己做,遊戲,自己來,零食,自己想辦法。
沒錢怎麼有辦法吃到零食呢?有。例如蜂蛹,野外樹上取,輕咬,波一聲,很甜。例如土猴,用水灌洞,捉住,去內臟頭部,以小塊番薯塞腹,烤之,很香。例如青蛙,繩端綁蚯蚓,往水渠草叢中抖手提放,三幾下就捕一隻,清水煮熟加鹽,很美。例如泥鰍,雨後溝裡田邊唾手可得,食法同蛙。例如野草莓、鹹酸草、小番石榴、小蓮霧……,皆不用錢,等於老天賞吃的。
番石榴比雞蛋小,紅心白心兩種,熟透時其實香軟可口。小孩沒耐性,甫熟即摘下,果瓤好吃卻藏籽其中,所謂「吃藍茇放銃子」,乃指其籽難以消化。「吃龍眼放木耳」,同意。
我吃過橄欖核仁,醃漬脆橄之果肉食盡,餘核,以石敲破,細小核仁在焉。甘蔗蟲也吃過,類蠶蛹,甘味一如蔗汁。唯不敢試吃水果蟲,吃過的同學說,蟲亦甜,未知真假。
窮家子的小小人生哲學:無魚,蝦也好,無車,用步輦。所以,有東西入腹是極高原則,合宜或衛生與否便較少考量,於是小孩普遍肚裡都生蛔蟲,其尤悚人者,腹大若婦人有孕。讀小學時,衛生所與學校發給蛔蟲藥,戶戶可領取,其嚴重若此。
可是,我今回頭想想,現代人講究吃,不厭精細,真的比以前衛生嗎?以前可沒有農藥、色素、防腐劑……,這些比寄生蟲嚴重百千倍。
再想想,天定生在那年代也不錯,既吃到一些異常美味,又不會忘了貧窮的滋味,這有利於自我調節現世裡很容易偏向的價值觀。
土廝與洋食
第一次吃吐司夾蛋,已近成年,在玉井。到同學家做客,他招待早餐,我見而訝,聽他說日日如此吃,更覺驚奇,始知自己就像古井水雞,眼界有限,確實是個「土廝」。
但之前我看過洋麵包,也吃過幾個。一般麵包店只常作三種,一是紅豆餡,叫紅胖,二是奶油餡,叫牛奶胖,三是無餡,叫熟胖(或俗胖)。胖,麵包,日本外來詞,借自法語,台灣襲其音,習慣上反而不稱麵包。三種我都覺得不好吃,質地稀鬆,餡少,用力捏,小小一團,不足以裹腹,當點心還可以,且相較米飯饅頭,價錢稍昂。
第一次喝咖啡,讀東吳,在台北中山北路前段。店名「蜜蜂」,好像有數家連鎖店,和平東路上曾見。大概起初是因應美軍駐台而開業,店內壁上有許多英文簽名、漫畫,一圓形射鏢靶。我與同學好奇,估量身上的錢應該是對得起老闆,入座。兩人根本不懂喝法,中年服務生很慈祥又狀似忍耐地幫助調配細糖牛奶,比手勢請用。我喝了。
踏出店門後好久,喉舌仍覺酸澀。下結論,那幾十西西苦水,不值得耗用三天生活費,我很可以耐勞,但不想花錢吃苦。
第一次嘗巧克力,台美斷交年,在報社。同事送幾粒給我,說是透過管道訂買的高級品。其時洋菸洋酒之類不進口,送禮若奉上整條三五牌洋菸搭配一瓶強尼沃渴,算貴重了;航空公司職員機師空姐或國外旅遊開會的人,往往攜帶入境,高價轉讓,頗有利潤。巧克力,晴光市場有買賣,高檔貨號稱難得,然,顧客肯費鈔,店主肯定掏。這類事世界大同。
當然,無可迴避的,如今我與所有人一樣,三餐零食都跟著潮流西化東化了。單看處處麥當勞肯德基吉野家美而美,便知吾等腸胃已經歷過數千年來最劇烈的一次消化大革命。
我常散步鄉村,屢見翁嫗幼童捧搪瓷杯坐蹲門口喝咖啡。我早非昔日呂蒙,雖土氣仍舊,畢竟活在電腦高鐵時代,不比井底之蛙,但睹此情狀,猶覺食事變化驚人。再思,噫,驚人變化豈止吃喝。
怪吃目睹記
吃東西,就是吃東吃西。吃之本義「言蹇難」,口吃;若用新法解字,以口乞四方食,蓋口字形狀四方。
吃食有常有異,異常之食恐怕無人道得完。我見過一些,不妨記下。
有不少老代鄉人,嗜雞鴨鵝蛋之未成孵者,雛形已具,胎死,剝殼取出,不洗不烹,直接入口,宣言,此物極滋補。其腐味實常人難堪,而食者稱為芳氣。彼等每巡行各家乞蛋,得之現喜色,不得則悵惘,數十年不輟。
壁虎幼蟲,通身半透明,肉眼可見臟骨,亦多人喜食之。捕捉法,以厚大橡皮筋彈射落地,免傷其體。得足數,合置細籠中,餓之數日,待體內排泄淨盡,洗淨移入米酒瓶,浸一周上下,取食,或乾吃或佐小菜,咀嚼之聲令人「髮指」。想來,蘇東坡在海南隨俗食「蜜唧」幼鼠,大概如此。
食蚯蚓,概略如壁虎。另法,剖開清除畢,和蒜蔥醬油,大火快炒。我曾放膽一嘗,無甚特殊,味似魚腸而脆。
蜜蜂泡酒或油炸,皆非稀奇,油炸蚱蜢白蟻才罕見。蚱蜢,田中多多,白蟻,大雨前後往往飛出。一同儕獨鍾白蟻,預先熱油,細鐵絲網盛滿白蟻,油滾時,放網入鍋輕搖,半分鐘,可食矣。
果蟲,通常料理同白蟻,生吃亦可,但二物取得麻煩。我看過一人連吃十隻,他與四友打賭,贏了四餐。
北來,聽聞極多怪食,未必親睹。在學期間,士林夜市有賣鱉者,現宰現煮,我旁觀。鱉縮頭,其人反轉鱉身,甲貼砧板,鱉乃伸頸撐身,其人左手迅捷攫住鱉首並立即翻面同時右手之刀落下,真像蒲松齡記錄的「好快刀」。賣鱉者云,一顧客專吃鱉頭,煮炒隨意,只配九層塔,亦怪人耶?我心想,你自己也夠奇的了。
任職報社時,頻至萬華夜市就食,觀宰蛇,總是渾身起疙瘩。蛇已剝皮清腹,依然活動扭轉,我以為怖駭鮮有過此者。
歐美之人視臭豆腐皮蛋為噁心食物,嘲之諷之,斯亦無聊。法國義大利的「蛆起司」怎麼說?吃的東西不同,東西南北四方飲食觀不同,怪則怪矣,論好壞,誰爭得完?
作者:阿盛
出處:【2012-02-08 中國時報】
閱讀心得馬拉松-- 琦君《桂花雨》
回覆刪除琦君的作品多為懷舊之作,所書寫題材是人人都能體會得到的,這些身邊瑣事、父母、兄弟、親戚、朋友、貓狗、花草、旅遊,在琦君的筆下,是別有滋味的,而且同樣的事物一寫再寫,一提再提,永遠像是頭一次欣賞一樣。《桂花雨》一書裡的〈桂花雨〉是我最喜愛的一篇了,搖桂花這樣的生活場景是我們都市人見不到的,體會不到的,搖桂花時所下的花雨是是上最美麗的花雨,花雨裡下的不只是芬芳,還有一家和樂榮榮的氣氛,一家裡因桂花芬芳襯托出那一份溫情,每當我只要一聞到桂花香,心中的那一句,「啊!真像下雨!好香的雨啊!」又再浮現了。
(shueitsai@hotmail.com)
閱讀心得馬拉松--Jodi Picoult 《My sister's keeper》
回覆刪除This is my first time reading such a book! Jodi Picoult wrote from different characters’ perspectives in each chapter. It’s interesting to look at the same thing in different ways. Also, the author used a lot of puns that make my eyes widen!
I think every character in this book is complicated, even nine-year-old Anna. My favorite character is Brian, Kate and Anna’s father. As the householder of this unusual family, I think he is pretty competent. He needs to handle three teenagers, and also comfort her wife when she is tired. Also he must work hard to earn money. He work as a fireman, which can see lots of people getting hurt or even dying, so he is the calmest and fairest person in this novel. That’s why I like him.
In the book, you could feel that everyone in the family seems tired about their lives because of the disease. Perhaps some people will think it’s cruel, but if I am the mother, I think I’ll just let Kate go. I won’t have another baby as a cure, because that’s not fair to the kid, and I guess that’s the main issue of this book! Do my best to save her life, but if I still can’t make it, I will choose to make her remaining life happier!
(chenyihan85@gmai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