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6月11日 星期一

廚師的運命/詹偉雄

廿七年前當兵,出任伙食班班長,麾下有三名燒菜煮飯的班兵,不消說,他們會被分發到伙食班,若非家中世代相傳以料理為生,要不即是技職體系出身的學徒。

還記得某個黃昏,與某位炊事兵蹲在火爐前閒扯,他不經意地訴說起自己的身世:小伙子來自屏東,爸爸是川菜館老闆,平日生意不惡,但他內心其實深深鄙視「廚師」這一行業,因為他看到父親在廚房揮汗如雨之時,總不時咒罵自己的命運,「只有最歹命的人,才來做這途」,情緒來時還三不五時地往拌炒的鍋裡啐上兩口;家中兄姐皆發奮苦讀,避免承接家中事業,唯獨他對書本毫無興趣,國中畢業即被迫當上老爸幫廚,一同走上那被詛咒的宿命。

那個畫面時時留在腦海,日後在台灣城鄉遇見不好吃的食店,總會記起那班兵的話語:一位時時悲嘆自己職業的廚師,怎麼有多餘的心力,對料理來精益求精?如果我們眼前的食物,對屋裡那廚師而言是個苦刑和懲罰,它又怎會流露出甜蜜和風情?

但在那個時代,餐館開成這樣是天經地義的——人們對飲食的要求不外「價格」和「豐盛」的數學函數關係,「美味」向來不是重點,掌中味道只要和世道標準差不多,而又有些社會關係、地緣和售價的相對優勢,一個廚子便可靠餐飲營生。

廿七年後的今天,雖不能說台灣社會已有天旋地轉的改變,但就餐飲江湖而言,世道顯已有了轉折。有次在高檔餐館「Danny & Company」吃晚餐,飯後和老闆鄧有癸(Danny是他的英文名字,又有「牛排教父」稱號)聊天,直至打烊,我們要求參觀廚房,這才發現,廚師們早已回家了,在廚房洗刷打掃的,是外包的專業清潔公司。廚房裡各種溫度的烤箱、冰櫃,量身打造的料理櫃檯與就手好用的抽屜、層板,明亮怡人;而且廚房裡還有廚師專用的盥洗室,甜點區另成一格。在這裡,廚師們在維持著複雜的口感的操作與控制之時,也彼此比賽著味道的技術;當然,廚師的所得和廚房的硬體、等著結帳的帳單一樣,早已不可同日而語。

早年的台灣,全民聚焦於出口製造,在工廠的規律作息裡,「飲食」扮演的角色是營養與飽足,大部分人習慣於一種窄小的味覺帶,這乃是因為工廠嚴格地控管著「意外」(從生產工序到生產外的生活),連帶著,食物味道也標準化了——從南到北,制式劃一的自助餐店菜盤組合(炒空心菜、番茄炒蛋、豆乾肉絲……)與麵包店排架(菠蘿、肉鬆、紅豆、奶酥……)可為代表。

台灣開始追逐新奇味道,高價新餐館雨後春筍,代表著社會底層隱隱浮動著一種個性化的力量,人們不僅有能力品味新味道,而且願意為「差異」付出代價,這種甘願與自顧自的追求,沒有工作場域中的「獎賞」(reward)以為肯證(靠個性化的創意取得成功),是一個巴掌拍不響的。

高價餐廳的出現,不是單純的炫富,出口年代的富豪們,他們的味覺帶是「吃不贏」年輕人的,現代廚師命運的轉變,來自「個性」取代「標準化」,逐步成為社會裡創造經濟成長的動力,從這個角度看,台灣內需產業出頭天的那刻,應該已經到來。(作者為學學文創志業副董事長)




作者:詹偉雄
出處:【2012/06/05 聯合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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