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4月3日 星期二

那些油燈下的靈魂╱蘇北

中國人對死是樂觀的。鄉下的人,並不懼怕死亡……


突然一下停了電,老婆找來一只舊碗,用油浸了一支破棉線,為我做了簡易的油燈。我繼續在燈下讀書。讀的是海倫•凱勒。「在所有的感官之中,我相信視覺定然是最使人快樂的。」這是《假如給我三天光明》中的最後一句。


在油燈下合上書。我望著眼前那昏黃跳動的火苗,忽然有了個奇怪的想法:油燈下是最適合於讀書的。希望今晚那叫電的東西不要再來。


小時候我在那個叫余莊的鄉下,也才五六歲的樣子。那是高郵湖畔的一個普通村莊。一個多雨的村莊。圍在土牆下的蓑草像一件短裙,我家的那三間頂上蓋了一半草一半瓦的土屋,像一個鄉下的小姑娘,經常在雨中淋了個濕透。那短裙擋著風雨,以免將牆打濕。屋後的竹園也是濕透的,碧綠的竹葉上雨珠滾動,輕輕一搖,濕了一身。黃昏臨近,家裡便點起油燈,那時油燈是家裡的貴重物品,孩子打了燈罩,是要挨掃帚把子的。擦燈罩是父親的專利。他用一張發黃的報紙(大隊裡訂的《人民日報》),撕碎,揉軟,伸出那粗而短的中指,探入罩裡,一層一層的轉。他小心呵護著,像個女人。這時是暴躁的父親最為慈祥的時候。他往燈罩裡不停地哈氣,之後又一遍一遍的去擦拭。直到他伸進去的指頭,彷彿透明,才輕輕捏住燈罩,扣上油燈。屋裡忽然一下亮堂起來,彷彿誰拍了一下手。


我在父親的昏黃油燈下認字。認一去二三里,煙村四五家。家裡死人的時候,外面就要高高地挑上氣燈。潮濕的院子裡人影晃動。鄉下辦喪事,其實是個小小的聚會。白天迎來送往,人聲吵雜。比如八十歲的老母死了,嫁在四鄉八鎮的女兒都趕來了。遠遠地來了一個,沒進門就嚎著哭了起來,之後滾在地上。那些姑嫂們勸著。先來的姊妹們陪著抹一會淚。死人的時候,也是姑嫂們最親密的日子。大姊也六十上下,自己也老了。眼角爛得紅紅的。哭一會也該收場,再哭就沒有意義。中國人對死是樂觀的。鄉下的人,並不懼怕死亡。於是七八個姊妹團團坐下,老得也大同小異,只有大姊和老妹有些微差別。像一個模子裡托出來的幾個老人,她們小聲說些母親死前的事情。雖是姊妹,也是嫁得東一個西一個,各家有各家的事,也有自己的兒女。因此並不多見面。問問子女的情況。都說著孩子的乳名,一副溫暖的樣子。晚上了,點上油燈,睡在東屋或西屋鋪了稻草的地上,七八個人三床大被。互相擁著,再小聲說話。堂屋裡架著棺材,母親躺在裡面,小聲說話,不能吵著亡人。


棺材前面的油燈要長明著,不斷會有人挑去燒焦了的燈芯。添一點油。


燈芯有時會「噗」地一聲爆響。


我奶奶去世的時候,除有以上的情景,還在院子裡搭了靈篷。我那七八個姑姑,臉都小得只有拳頭大小,基本還是有皺紋組成。她們兒女滿堂。大姑老得腰都彎到了地。她們的手因長年勞動已嚴重變形。我嚴厲的父親,雖是她們中的老小,但因為當了幹部,在姊妹中再也不是她們中的小弟,已上升為權威的象徵。弟弟並不能給她們財富,但弟弟的威望,成了她在村莊中的支撐。我的一個老表,見人就問縣裡的情況,之後就說我舅舅最近很忙。那個喪事因為有縣委書記的到來而振奮人心。所有的人臉上既莊嚴又興奮。晚上在大門外還紮了「庫」(一種由篾子和紙紮的類似房子的東西),燒「庫」的時候,人們要在一堆燃著的稻草上跨過,我們小孩子,跨過來跨過去,因興奮過了頭,我匆忙中碰碎了一個燈罩,父親咬牙過來揍我,父親憤怒的樣子,使我恐懼無比,也使我對鄉下油燈下的日子,更加刻骨銘心。


我中學時愛上了文學,曾把一張小學的舊課桌,藏在蚊帳的後面。將一盞檯燈用報紙糊了,做成油燈的樣子,只讓那昏黃如豆的光印在書上。整個屋子是黑暗的。我的靈魂在那一束昏黃的燈光下舞蹈。可一旦光芒占有了整個屋子,那靈魂的精靈,便立即逃遁。從此我便知道,同靈魂說話,是要悄聲說的。靈魂是輕巧的,沒骨的。靈魂最適宜於油燈,適合於油燈下的寧靜、幽閉和靜謐。


感謝那個給我們帶來了燈泡的人。可是從此靜謐和漫長,不復了存在。現在我讀書,有時便無奈地摘下眼鏡,讓臉幾乎貼上了文字,迫使那一顆浮躁的靈魂慢下來。從此我也知道,那些偉大文學,是屬於油燈的。包括油燈下的李煜,油燈下的歸有光。

作者:蘇北
出處:【2011/12/22 聯合報】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

分享閱讀書籍心得或是發表回應(70 字以上),即能依部落格總留言序贏取「閱遊臺灣筆記書」一冊,名額200 名。(文字敘述之後請留下email,以便日後聯繫,未留下email者無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