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4月28日 星期六

想像與現實—我的文學位置/劉大任

「五四」以來,關於文學的定位,主要兩種意見:一種意見認為,文學應該結合現實,反映現實;另一種意見針鋒相對,主張文學以擺脫現實、超越現實的表現方法為主,必須讓想像力自由翱翔。前一種意見,事實上已經成為五四以來新文學的主流傳統,後一種意見,是近年接受西方文學影響之下的顛覆運動,目前已經氾濫海峽兩岸三地和海外的華文世界,駸駸然,有喧賓奪主之勢。 


     那麼,「想像」與「現實」,兩者之間,必然互相排斥,勢不兩立嗎? 

作者:劉大任
出處:【2011/12/13中國時報】


     我試舉兩個例子說明。不談當代,因為當代有關文學藝術的主張,始終跟政治意識形態和歷史文化反思糾纏在一起,一鑽進去,簡單立刻變得複雜,除了激動無謂情緒,對釐清問題,往往沒有幫助。我的例子,是從古籍堆裡找來的兩首唐詩,李商隱的《錦瑟》和杜甫的《登高》。


     兩首都是傳誦千年的名詩,對文學有興趣的莫不耳熟能詳,為了節省篇幅,不再引述,只需指出,前一首,百分之九十是想像,現實給壓縮到極簡,照樣撥動每個人的心弦;後一首,百分之九十是現實,無限的想像空間,完全留給了讀者。然而,你能挑戰它們的文學地位嗎?

     因此,我認為,在文學作品中,想像與現實所占比重多少,與文學作品的價值,沒有太大的關連。

     想像與現實,本來就是文學作品內容的主要元素,這是常識。文學作品是人類精神活動的記錄,「想像」無論如何飛躍,總有個現實基礎,就是精神病患的妄想症,也可以找到某種現實,只不過,那個現實,可能是人體化學組合失調的結果;同時,文學作品裡面的「現實」,也非照相錄影,必須通過人類精神活動的感覺、認知和詮釋,才能形成所謂的「現實」,因此,「想像」與「現實」,其實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用這個常識觀點做題目,豈不是老生常談,有什麼啟發性呢?我的文學位置如果設定在這樣一個常識性的範疇裡面,能談出什麼道理嗎?


     請大家稍微有點耐心,聽我解析一下。


     但是,解析之前,讓我先講兩個小故事。


     十二、三歲的時候,讀初中二年級,有一天,全校師生集合在大禮堂,聽一位校長請來的「文學大師」演講。

     「大師」一頭銀髮,象徵智慧,著一襲長袍,果然仙風道骨。台下的我們,正襟危坐,洗耳恭聽。「大師」上了台,半天不說話,然後,慢條斯理,從口袋裡摸出一枝火柴,是好萊塢西部電影裡面牛仔英雄人物習慣在騷女人屁股上一劃就著的那種又粗又長的火柴,「大師」順手在講台上一劃,火柴燒著了。他把火柴高高舉起,用溫柔敦厚的聲音說:
     「文學就像這枝火柴──燃燒自己,照亮別人!」
     那時候的我,文學還沒開竅,不過,經常上圖書館,小說、散文和詩,樣樣入迷,但還不太能夠分辨好壞。聽到「大師」的偉大宣言,還是不覺目瞪口呆。


     這還得了!文學的目的就是「自焚」!搞文學就得準備做「人肉蠟燭」!


     再講一個故事。


     十幾年前,台灣一位少年文藝刊物的編輯專訪,最後要我給有志於文藝的小朋友說幾句話。我仔細考慮了一下,說了下面一句話:
     「首先,不要聽老師的話。」
     這句話,後來刊出的專訪裡面,給刪掉了。
     ● 兩個故事都是我的親身經歷,兩個故事都直接間接牽涉到一個問題──常識。常識救了我,幫我看穿「大師」的虛偽;常識告訴我,在台灣那種「升學主義」的教育制度下,聽話的好學生,除了背書,除了對付選擇題、是非題的小聰明,腦子一般不會動,更別說叛逆了。沒有叛逆,哪來的文學!


     我強調「常識」!


     但是,請注意,我說的「常識」這兩個字,解釋上,必須寬廣一點,必須深厚一點。「常」這個字,除了「平常」、「通常」的意思,還有「經常永久」的意義;「識」也不止是「知識」,應該想到「見識」、「洞識」等等。


     文學作品不是天上掉下來的。文學作品是由一個「創作者」,通過他的精神活動,一個字一個字,一個句子一個句子,一段一段寫(現在也許是「敲」)出來的。「創作者」是人,他寫每一個字,每一個句子,每一段文字,都是一個重要決定,這無數的決定,是好是壞,是美是醜,關鍵就在「常識」。所以,我更要強調,建立「常識」是每一位創作者一輩子的事。這是艱苦寂寞的過程,每天都得做,閱讀、觀察、思考,一把劍,天天磨!同時,要有耐心,學會等待,若非水到渠成,不要輕易動手。


     我們中國人有一個好傳統──做人。人不是天生成的,必須通過學習、反省、修煉,把自己「做」出來。這個「人」,怎麼「做」?我也講一個故事。


     我很喜歡的一位日本電影導演小津安二郎,有一次,指導一位女演員表演一場悲情戲。女演員念著台詞,不禁悲從中來,嚎啕大哭。小津先生喊停,把女演員請進房間,關上門,然後說:你是人?還是畜牲?畜牲痛苦才會嚎啕大哭,人痛苦時,臉上可能在笑,眼淚是往肚裡流的!


     建立常識和做人,道理是一樣的,要求我們仔細分辨,特別是在細微末節那些地方。細微末節地方,最見真章,如果籠統糊塗,就是我們所說的「流俗」。當然,「流俗」也可以成就文學作品,但它屬於通俗文學,只剩下「娛樂價值」。


     再講一個故事。這一次,以自己寫作的一篇小說為例。


     十九、二十歲那年,我在台北小小的「先鋒派」(台灣叫「前衛」,其實,兩個用語都是從英文的vanguard翻譯過來的)圈子裡混,當時,朋友們把我叫做「慘綠少年」,有些事,不會或不屑跟我講的。可是,有天,大家喝醉酒,就無話不談了。有位寫詩的朋友,平常時候,他是憲兵隊裡的一名老兵。那天,記不得是什麼因緣刺激他,酒精當然也有幫助,否則很難想像他會從內心深處最黑暗的壓力下解放出來,他暴露了一段自己親身的經歷。故事很簡單,若干年前,他奉命槍決政治犯,一個大學生,十八、九歲的姑娘。執行前,姑娘轉頭說:這輩子,還沒碰過男人,你們,隨便哪一個……。



     聽完這個故事,我非常震撼,有強烈的衝動,想立刻寫出來。然而,問題來了,怎麼寫?擬了幾個方案,又一一否決。幸好那時沒寫,試想,一個「慘綠少年」,接觸這樣的題材,後果一定慘不忍睹。我等了二十年,直到自己在人世間翻夠了跟斗。


     這個題材牽涉到文章開頭提到的「現實」與「想像」。「現實」就是白色恐怖,也是中國幾千年歷史中層出不窮的「良心犯罪」問題。我的材料不夠豐富,而且,歷史紀實非我所長,我想做的,只是通過藝術手段來表現,這就要靠「想像」。可是,面對這樣的題材,我至少有點自知之明:一般的、平庸的「想像」,肯定不行,糟蹋故事不說,更褻瀆至死不放棄求生的犧牲者。


     二十年後,有天逛紐約唐人街,在一家書店裡,發現一盤「江南絲竹」錄音帶,回家一聽,那種山溫水軟、纏綿悱惻的風味,忽然跟我心裡埋藏已久卻從未真正忘卻的那個故事,吻合上了。最殘忍的跟最甜美的結合在一起,這就是中國,這就是我要的。我想了一個題目,叫它《四合如意》。「四合如意」豈不是四平八穩、心閑氣靜嗎?殺人這種血淋淋的事情,中國人幹起來,也可以稀鬆平常的。中國文化裡面,凡是形容「美滿幸福」,往往喜歡用四個字,例如「金玉滿堂」、「花開富貴」之類。


     於是,通過「想像」,創造了三個人物,兩個場景,完成了故事。這篇小說一共才一千五百字左右,雖然不長,但也無法引述在這裡。有興趣的讀者,可以參考台灣聯合文學出版社出版的我的一本短篇小說集《殘照》,《四合如意》就收集在裡面。


     所以不厭其煩,把作者無需交代的創作經驗和盤托出,無非是要點明,「想像」與「現實」,根本沒必要處理成「互相排斥」、「勢不兩立」那種大場面,多少年來,沒完沒了的無數筆戰,到了今天,應該可以休兵了。至少,我的經驗告訴自己:結合現實、反映現實這個傳統,路子還是很寬,可以做的,還是很多,沒有過時淘汰的問題,只有好壞精粗;同時,顛覆傳統,解放思想,讓想像自由飛翔的這條路,也一樣寬廣,然而,同理,也不能回避好壞精粗。事實上,兩者不但不必對立,有時候,有機的相互結合,更海闊天空。顛覆和解放本身,不一定保證任何價值;結合和反映本身,也無任何保證。我還是必須再一次強調,不論選擇哪一條路,關鍵還是「常識」,更是「做人」,因為,文學跟所有其他藝術形式一樣,天生有個致命的敵人──平庸。


     ● 最後,在「常識」和「做人」這個範疇,還必須補充幾句話。
     特別是年紀大了,逐漸摸出自己的定位。英文叫做「Self-conception」,意思就是:自己怎麼看待自己?


     我一向不把自己看成「作家」,覺得做一個「知識份子」比較心安理得。這個選擇,跟虛榮心與反虛榮心無關,只是覺得,中國幾千年的歷史文化傳承,有一條軌跡,是一代又一代的「讀書人」(現代習慣的用語就叫「知識分子」)創造出來的,這是我的國。「作家」一詞,聽起來比較專業,「讀書人」或「知識分子」,好像關懷面比較廣比較深。當然,「知識分子」的定義,特別是當代,非常複雜。多年來,自己反省,光是在接受前輩的影響方面,淵源就無法說清楚。挑幾個重要的說說吧。觀察社會,認識世界,美國五、六十年代的社會思想家C.Wright Mills,二十世紀末期的巴勒斯坦學者Edward W.Said,和當代依然活躍的英國無神論生物學家Richard Dawkins,對我的基本世界觀,都有一定影響。東方的作家裡面,我喜歡魯迅和日本的谷崎潤一郎,雖然兩人的風格,南轅北轍。西方的作家裡面,佩服杜思妥耶夫斯基、福克納、喬哀思,但總覺得跟他們有點距離,生性喜歡的,卻是我認為比較陽光的屠格涅夫和海明威。至於當代文學界朋友們熱衷的那些「大家」,馬奎斯、卡爾維諾等等,雖然讀過一些,還是覺得,恐怕還需要時間的考驗和淘洗吧。


     我的文學位置究竟放在哪裡?很簡單,只有一個方向──盡力擺脫平庸。是否成功,不知道,但就像我一個熱愛麻將的朋友說的,每摸一張新牌,都是希望。


(本文根據作者2011年9月19日在台灣清華大學的演講錄音改寫)

2012年4月27日 星期五

2011第六屆懷恩文學獎學生組首獎:水語茗言/葉嘉瑛

手捻茶葉,輕輕撒入圓潤而中空的茶壺腹中,觸感粗糙的顆粒滑過掌心,落在壺底,聲響清脆但厚實,沖入滾燙的開水,氤氳白煙輕裹著有小瀑布氣勢的直洩水流,旋律由低吼轉為頻率較高的吟嘯,迅速覆上蓋子,約略是溫習片刻回憶的時間,將茶倒出,白色瓷杯擁托著金黃的色澤,還有隨茶葉而舞開的香氣,啜一口,從舌尖,到喉韻,是好茶,是屬於我們家的好茶。


從小,古樸的茶,在每個晚上將全家的心凝聚著,它是我們家裡特殊的溝通信物,流動著屬於東方人含蓄而內斂的感情。柔柔的身段,是下廚房的小家碧玉,而非上廳堂的大家閨秀,沒有太多錢被劃分在營生之外,櫥櫃裡常是福利社的茶葉排排站著,泡出的茶味咬舌的苦澀,印在辛苦生活的那些時光。


但我仍說,它是好茶。茶葉曼妙地揮灑一壺奇蹟,然而沒有好的底色畫布,襯不出畫家的功力。對我們家而言,大茶壺裡嗚嗚作響,煮著迫不及待萬馬奔騰破勢而出的,水,才是茶的靈魂。


生活在高雄,一切都便利,美中不足的是水質上吃虧,大部分家庭不飲用自來水,在RO逆滲透、電解水等等進步的技術尚未風行時,提用山泉水幾乎是家家戶戶共同的重要民生活動。而我們家裡永遠有用不完的山泉水,因為爸爸的工作,就是泉水的家庭配送──將一桶桶裝得滿滿的水,自佛光山上,運至客人家中廚房。


窗外的陽光,伴著微風,輕輕安撫一草一木、一磚一瓦,屋簷下的涼蔭裡,蟄伏著一輛深藍色大貨車,身上幾處傷痕幾處剝落的漆,中古年紀來到我們家,又勞動了幾個春秋,細心保養掩不住年紀的滄桑。小時候總想像它能變成《龍貓》裡的大公車,載著我環遊所有我想去的地方,但它的行程太滿,陪著爸爸上山路和在都市的喧囂裡穿梭,風雨無阻,幾無假日,總輪不到我召喚它。即使是在如同此時的休息時刻,也堅持背著一桶桶沉重不放,像企鵝爸爸孵蛋一樣,無時無刻,用心守護。唯一卸下重擔,似乎是進維修廠的時候,當勇敢堅毅終於抵擋不住病痛,旁人再也看不下去搶走那些責任的時候,即便已是如此令人心疼,排煙管咳出幾口混濁的煙霧,似乎還是默默地訴說它的放心不下。


車上的二十公升裝大水桶,整齊排排站著,掀起遮陽帆布一角,就看得出整理的人的有條有理,前頭是新的,後頭是舊的,大圓蓋的排完,換站三排小蓋的,最後靠壁站一列,是下方帶著水龍頭的。裝滿水的桶子送出去,就換回裝滿的一桶故事:中華一路的王奶奶的孫子今天又拿了張獎狀、光華社區的張太太兒子和媳婦又吵架了、鼓山區的李伯伯菜園子豐收又多給了一袋青菜當小費……大車子小桶子耐心的陪著爸爸和他們聊天,都市裡的人們心中都有個寂寞的角落,它們傾聽,再把空虛載走。

四樓五桶、一樓十二桶、十二樓兩桶,有電梯的、沒電梯的,堪用的桶子們一個個安穩的把乾淨好喝的山泉水送達,滿滿的水,不搖晃叮噹出一個苦字。卻還有一些桶子總放置在家裡走廊旁,過舊的、破損的,彼此安慰著傷,成員增加的速度太快,媽媽說,爸爸就是心軟,幾次新桶子去換舊桶子回,多吃虧!但他總說,也沒幾個錢,就別跟老人家計較了。不願拒絕老人家,桶子們乖乖地爬樓梯,大貨車默默地載回小賠錢。汗水、泉水、雨水,一個微笑、一聲感謝、一袋餅乾糖果,就全釀成了能讓酒量不錯的爸爸醉心的甜美。


再辛苦再累,爸爸晚上回家總還堅持著要泡茶給全家人喝。小女孩靜靜坐在旁邊等待,粗厚的大手小心翼翼把茶放在小小的手中,看著綁著兩根小辮子的頭低著捧茶啜飲;丫頭大了,活蹦亂跳,開啟了茶杯的保衛戰,爸爸一邊提醒女孩玩渴了來喝茶,一邊照顧著岌岌可危的小瓷杯,而女孩茶一咕碌的下肚,也不聽爸爸講的泡茶經,只自顧自地說著今天弟弟又偷玩她的娃娃;再長大,女孩終於穿上一身制服,晚上不再圍在爸爸身邊喝茶,而用書堆砌起自己的城堡,那些與壓力奮戰的日子,混合著一點叛逆,對家人出言不遜,卻堅持把抱歉、關心疊疊擱在心底,隔離出自找的孤獨,每個孤獨的夜,仍有這麼一杯熱茶堅持相陪,冷冷的天裡、冷冷的檯燈、冷冷的書,不擅於表達愛的爸爸,用一杯茶,暖手、暖口、暖心。

科技日新月異,各式各樣的過濾器日漸普及,許多家庭不再仰賴山泉水了,老貨車和爸爸都多了更多的休息時間,可女孩也離家北上念書了,不再作著龍貓公車的夢,也無法每天晚上喝爸爸泡的茶。


一通電話,爸爸摔倒了,手受了傷,卻還要女孩別擔心,放假再回家。


女孩總算盼到放了假,放下所有手邊的事,回到總是豔陽高照的家鄉。爸爸在沙發上睡著午覺,女孩心血來潮,溜到廚房泡了茶,沖第一回,敬陪伴著爸爸的老戰將大貨車和水桶們;沖第二回,倒進另一個茶壺裡伴著回憶保溫著;沖第三回,爸爸醒了。


媽媽叨念著:「你啊!都一把年紀了,需要爬樓梯的客人怎麼不退掉幾個?」爸爸伸了個懶腰:「唉唷!都是老人家,幫忙一下,不會怎麼樣啦!」


搖搖頭笑笑,心中有太多話想說、想叮嚀。這不服老的傢伙,手還貼著藥布,又催著弟弟快下樓準備去載水了!真不知道誰是該被嘮叨照顧的孩子?


「爸,別急啦!先喝茶。」爸爸笑著,慢慢喝了一口。

「茶葉放太多了喔!」

我想,他懂了吧。

作者:葉嘉瑛(國立中山大學醫學系四年級)
出處:【聯合報】

2012年4月26日 星期四

活下去的理由/尹萍

每天早上我睜開眼,就問我自己,為啥不拿槍把自己斃了。


這是1987年,好萊塢賣座大片《致命武器》中,梅爾吉勃遜飾演的警探,對他的搭檔的痛苦剖白:
“Every single day!”他說。
這句話成為當代經典。
很慚愧,我從未出生入死,從未遭逢大難,連稍稍接近一點的人生悲劇都沒有。這輩子,我成功避開了所有的災禍。


幼小時聽父母講述他們在戰爭中的困苦流離,很羨慕他們有那樣驚濤駭浪的青春;中學時讀中國現代史,激動流淚之餘,也遺憾立功立業的機會已杳,慷慨壯烈的時代已逝。大學時,讀到有人發出與我相似的感慨,說是這世上值得發明的東西都已被發明出來了,聰明的我們還有什麼可做的?


哈哈,人數眾多因而自以為是的戰後一代,十年磨一劍,半生闖江湖,雖無用武之地,終於也在江湖上老了。


以我來說,勉盡智能寄託情懷的志業已如紅塵往事,天賜福緣生養顧惜的兒女遠颺萬里。此生伴侶忽然從英發少年蛻變成碌碌老翁,他疲憊的皮囊反映出我虛擲的歲月,他絮叨的過往恩怨提醒我此生辜負的親人師友。


在沉寂的退隱長河中,昔年曾經說錯的每一句話、走錯的每一步路,偶然會像浮雲倒影,沒來由地襲上心頭。時空拉遠之後驟然明白:啊,原來那個人當時說那句話是這個意思!原來那件事有這樣的背景因緣!


多少樁任務,我沒準備好就輕率上陣?多少種狀況,我像糊塗油矇了心,怎麼也看不清?或者,更誠實地自問,我何曾有那個本事,挑那個擔子,發那種議論?


無知是障,知識也是障;薄情是誤,多情也是誤。自負是業,自輕也是業;成就是幻,失敗也是幻。親人可以是桎梏,朋友可以是負擔;挫折可以是養分,順境可以是陷阱。


這一生,我可以這樣解,也可以那樣解。


但是這種清算思維,潛意識裡假設了我的死期已近,人生已到盡頭。我對這世界已經沒有積極的貢獻,除了跟老伴相扶持,再沒有人需要我的服務。照亡母生前的說法,我活在世上是白糟蹋糧食,等死。


萬一不幸我滿了七十歲還沒死,是不是該照日本小說《楢山節考》的理論,先拿石頭把自己的牙給崩了,再叫兒子背我上山去,丟在那兒餵鳥吃?


想想看,在我居住的這附近,就有三座連綿大山。若設定其中一座為「棄老山」,陡峭的好漢坡上將是何等的熙來攘往,絡繹不絕──不,在這個老人國度,現在就已有許多上了年紀的男女在晴好的日子裡奮力攀登。


我呢,當然也明明可以自己走上山去,沒理由叫兒子千山萬水的飛回來背我,或陪我。眾老人到得山上,面對雪峰碧湖,無非是野餐的野餐,拍照的拍照,最後把所有垃圾都收拾了帶走。這山上不准遺留廢棄物,老人亦不得把自己當成廢棄物留在那裡。


所以,想給自己訂下截止日期也不是那麼容易。

可是,我到底為什麼要活下去呢?


人身難得,不可輕棄。佛家說,修得人身,方能成佛。


這似乎是太消極的理由,帶價值判斷的理由。


懺情?悔過?了因緣?積福報?修來世?


在我內心的聖堂上,懺悔告解的活動無日無之,但是畢竟昨日之日不可留,過去犯下的錯誤今日無法更改;明日之日不可知,天國或淨土對沒有宗教信仰的我如空花泡影,追逐無益。
換個角度看,就在現世,我日日生活在神蹟之中。


天不亮起身,下廚房煮粥,偶一抬頭,東方微明的天空貼紙般懸掛著的,不是旭日,卻是一彎最尖最細的眉月!啟明星在旁陪侍,清白剛強的一對兒,像不同種族的婚姻,狗與貓的結盟。


傍晚臨窗讀書,開了燈卻捨不得拉下窗簾,因為夕陽把鄰居的窗玻璃映成變幻不定的豔麗色譜與柔美圖畫,窗下的茶花樹籬披著綴滿亮片的金色薄紗。


我不能不感激:生為人身,有此餘暇,得此心境,沐此恩典。


絕世風華的玫瑰,在我的注視下由含苞到凋零,像黃粱一夢,經歷傾城佳人繁華燦爛的一生。老幹新枝的葡萄藤,年復一年吸收土地與陽光的精華,孕育成甜中帶酸的紫色果實,由我採收釀製成酒。這親密的關係,讓我年年重新體會一個凡俗女子從少艾到空巢的歷程。

我驚訝那花瓣能生成如此精妙的色澤與質地;讚嘆那果實是在何等的機緣與努力下長到這樣的圓熟與豐潤。不理解自己何德何能,在此小小庭園中領略它們、珍惜它們,並且藉著它們,沉思自己。


我想活下去,活得愈久愈好,因為我發現自己是如此盲目,如此不開竅;如此魯鈍,如此後知後覺。顯然我需要比別人多的時間,看清楚「我是誰、我在做什麼」。


前半生順著世俗規定的道路匆忙行進,既沒有注意到腳邊的蒲公英,也不曾抬頭看天邊的彩虹。活到這把年紀,才剛開始稍微懂一點人情世故,偶然能窺見心上不時飄過的貪、嗔、癡念。


如果心靈如明鏡之台,我的這張不僅布滿塵埃,它根本就像疏於打理的廚房窗戶,油漬把塵埃凝結住,生了霉點,角落裡還有蜘蛛網。可是從屋裡往外看,仍然看得見外面的風景,可能因此以為窗子不髒。


如果還有時間,我想學習,我想鍛鍊。


異國長居,在異文化中掙扎調適,我感覺不但不是對原生環境的逃避或拋棄,反而是爭取到別種機會,在斷裂中尋找契機,在落差中摸索座標,在陌生中回歸原點。


從異國觀點,思索中華文化的欠缺;從生活細節,理解英美文化的優勢與底蘊。我想制止自己習慣性的思維方式,我想改變自己被制約的行為模式。


我想成為某種意義上的嬰兒,用新鮮好奇的眼睛觀看世界;我想成為興亡過眼的老者,漁樵江渚明月清風。我想琢磨自己,雖不能像琢磨頑石成玉,至少琢磨出一點紋理。


我想長大,真正地長大。


看過老電影《珍妮的畫像》嗎?奇怪的小女孩珍妮,在紐約中央公園的溜冰場初次見到男主角,對他說:「轉三圈,你等我長大。」


在煮粥讀書賞花登山的空檔中,也許我有機會長大。


作者:尹萍
出處:【2011/11/22 聯合報】

2012年4月25日 星期三

賈伯斯演講文/翻譯張佑生

譯者注:你或許讀過這篇演講稿,但今天重讀,你一定有不一樣的感受。蘋果公司共同創辦人賈伯斯二○○五年到加州史丹福大學畢業典禮演講,後來被稱為「賈伯斯的人生三堂課」,曾感動無數人,在他過世後,昨天再度被全球網友瘋狂轉貼。他在演說中談到對死亡的看法、創業歷程和人生哲學,堪稱賈伯斯畢生歷練的精華。本報特譯全文,讓讀者回顧與珍藏這篇歷史性演說。


一、我的休學經驗 琢磨出了麥金塔
從出生到被收養 一波三折
今天,我很榮幸和各位一同參加全球第一流大學的畢業典禮。本人大學沒畢業。老實說,這是我離大學畢業最近的一刻。今天我只說三個親身的故事。沒什麼了不起。就是三個故事。
第一個故事,是人生的點點滴滴如何串在一塊。


我在里德學院念了六個月就休學,但多待了十八個月才離校。我為什麼要休學?


故事得從我出生前談起。我生母是未婚的大學研究生,她決定讓別人收養我,更認為應該讓擁有大學學歷的夫婦收養我。原本有對律師夫婦準備收養我。但他們想要的其實是女孩。所以在等待收養名單上的一對夫妻,半夜裡接到電話詢問:「這裡突然有個男嬰,你們要嗎?」他們說:「當然。」後來我的生母發現,我現在的媽媽大學沒畢業,我現在的爸爸連高中都沒畢業。她拒絕在收養文件上簽名。直到幾個月後,我的養父母承諾將來一定讓我上大學,她才改變心意。


十七年後,我真的上大學了。但我太天真,選了一所學費幾乎跟史丹福一樣貴的學校。我的父母是勞動階級,積蓄全拿來繳我的學費了。六個月後,我看不出念大學的價值到底在哪裡。當時,我不曉得以後要做什麼,也不知道大學要怎麼幫我理出頭緒。而我在這裡念大學,花光了父母畢生的積蓄。於是我決定休學,相信船到橋頭自然直。在當時,這是個讓人害怕的決定;但現在來看,卻是我這輩子做過最好的決定之一。一休學,我再也不上沒興趣的必修課,開始上看起來有意思的課。


可這一點兒也不浪漫。我沒有宿舍房間,所以在朋友房間打地鋪,靠回收可樂瓶罐每個五分錢的退瓶費買東西吃,每周日晚上穿越市區,走七哩遠的路到禮讚克里西那神廟飽餐一頓。我樂在其中。那時候基於好奇心和直覺,碰巧栽進去的事物,後來大多都成了無價之寶。
里德學院的英文書法課大概是全國最好的。校園各個角落的每張海報、教室抽屜的標籤,都是漂亮的書寫體。我休學,不用上正課,決定學書法。我學到了襯線字體與無襯線字體,學會在不同的字母組合間變換間距,認識活版印刷偉大之處。這種優美、兼具歷史感與藝術感的微妙形式,是科學無法捕捉的。我覺得它很迷人。

我從未期待這些東西能在我的人生中發揮任何實際作用。然而,十年後,當我們在設計第一台麥金塔電腦時,這一切突然重新浮現在我腦海中。我們把這些想法都納入麥金塔系統的程式設計。這是第一部具有優美字體的電腦。假如我當年在大學沒上過那一門課,麥金塔就不可能有那麼多種字體以及字母間距協調勻襯的字型。且因視窗系統抄襲麥金塔,假如我沒輟學,就不會去旁聽書法課,所有個人電腦恐怕都不會有今天各種優美的字體。我念大學時,無法預見如何將這些點點滴滴串在一起。但是十年後再回顧,就非常、非常清楚。


各位無法預先串連人生的點滴,只能在回顧時將其串連起來,因此必須相信這些點滴總會以某種方式在未來串連。各位必須相信某些事情──直覺、天命、人生、因果,凡此種種。這樣的想法從未讓我失望,也讓我的人生更美好。


二、我創辦了蘋果…我被蘋果開除了
從車庫起家 到員工四千人
我的第二個故事,是關於愛與失去。
我很幸運,年輕時就發現自己喜歡做的事情。我二十歲時,就和沃茲合作,在我父母親的車庫創辦蘋果電腦。我們拚命工作,十年後,蘋果電腦已經從車庫二人組成長為一家價值二十億美元、員工超過四千人的公司。我們一年前才推出最棒的作品──麥金塔,我剛滿三十歲。然後,我被解雇了。你怎麼會被自己創辦的公司解雇呢?是這樣的,當蘋果日益擴大,我聘請一位我認為很有才華的人跟我一起經營公司,起初合作愉快。但我們對願景的想法開始不同,鬧到決裂。董事會挺他,炒了我魷魚,公開把我掃地出門。我成年後的生活重心全部消失了,對我打擊很大。


我有好幾個月實在不知該如何是好,更覺得令企業界前輩失望了:他們傳給我的接力棒,掉了。我找了派克(惠普科技創辦人之一)和諾宜斯(英特爾創辦人之一),試圖向他們道歉,因為我搞砸了。我是個眾所周知的失敗者,甚至想遠離矽谷。然而我慢慢領悟,我仍喜歡我本來做的事,我在蘋果發生的波折絲毫都沒有改變這一點,即使人們否定我,可是我還是愛做那些事情,所以我決定從頭來過。

當時我沒察覺,不過被蘋果炒魷魚變成我人生中最棒的遭遇。成功的沉重被重新創業的輕鬆取代,每件事都少一點確定,讓我進入人生中最有創意的階段。


接下來的五年我創辦了一家叫做NeXT的公司,又創辦另一家叫做皮克斯的公司,還愛上了一個好女人,她後來成為我的妻子。皮克斯製作了世上第一部電腦動畫劇情長片「玩具總動員」,它也是當今最成功的動畫製片廠。在某個奇特的形勢變化下,蘋果買下NeXT,我回到蘋果,我們在NeXT發展的技術成了蘋果重振雄風的關鍵,羅倫和我也共組了美滿的家庭。
我敢打包票,蘋果沒開除我的話,這些事絕不會發生。這是帖苦藥,可是我認為良藥苦口利於病。有時候,老天會拿磚塊砸你的頭。不要失去信心。我很確信,我能堅持下去的唯一理由就是我愛自己所做的事。你必須找到你的所愛,對工作、對愛情都一樣。工作會占去你一大塊人生,唯一能真正滿足的方法,就是去做你認為偉大的事情。要做偉大的事,唯一方法就是做你愛做的事。如果你還沒找到,繼續觀察,不要停止。全心全意去找,發現時自然會知道。就像所有美妙的關係,隨時間展延,只會愈來愈好,所以繼續找,找到為止。

三、人生苦短 不要活在別人陰影下
從接近死神 到了解死亡
我的第三個故事,是關於死亡。
十七歲時讀到的一則格言影響了我:「把每一天都當成生命中的最後一天,你終會找到人生的方向。」過去三十三年,每天早上我都會攬鏡自問:「如果今天是我人生的最後一天,我會想做我今天要做的事嗎?」每當連續好多天答案都是否定時,我就會知道我必須有所改變了。


提醒自己快死了,是我做重大決定時最重要的工具。幾乎每件事,所有外界期望、所有名譽、所有對困窘或失敗的恐懼,在面對死亡時,全消失了,只有最重要的東西才會留下。提醒自己你快死了,是最好的方法,避免掉進患得患失的陷阱。你本來就一無所有,沒理由不順心而為。


一年前,我被判定得了癌症。早上七點半做斷層掃描時,發現胰臟裡出現腫瘤,我甚至不知道胰臟是什麼器官。醫生告訴我,幾乎確定是不治之症,頂多再活三到六個月。醫生要我回家,交代後事。醫生對末期病人都會說這樣的話。這表示你要在幾個月內,對孩子說完本來是未來十年要告訴他們的話;這也表示你要把每件事安排好,家人才會比較好過,這更表示你要向所有人說再見。


診斷結果讓我想了一整天。傍晚時,我被帶去做切片,他們把內視鏡從我喉嚨伸進去,穿過我的胃,進入腸子,把針刺進胰臟,取得一些腫瘤細胞。我打了麻醉,不省人事,但是我太太在場,她後來告訴我,當他們在顯微鏡下看見細胞時,醫生們都脫口而出驚呼,因為這是一種很少見、可以用手術治癒的胰臟癌,後來我接受手術,現在沒事了。


那是我最靠近死神的一刻,希望也是未來幾十年最接近的一次。有了這次經驗,比起從前死亡只是一個有用但純粹抽象的概念,我可以更確定的對你們說:沒有人想死。即使那些想上天堂的人,也不想搭乘死亡列車抵達那裏。然而,死亡是我們共同的宿命,沒有人能逃過這個宿命,死亡很可能是生命獨一無二的最棒發明,它是生命更替變化的媒介,它清除老一代的生命,為新一代開道。此刻的新一代是你們,不久的將來,你們也會變老,並且被清掉。很抱歉講這麼誇張,但是實話。


人生苦短,不要浪費時間活在別人的陰影裡;不要被教條困住,活在別人思考的結果裡。不要讓他人意見的雜音壓過自己的心聲。最重要的,有勇氣去追隨自己的內心與直覺。它們已經知道你真的想成為什麼樣的人。其他均屬次要。


我年輕的時候,有本很棒的刊物叫做「全球目錄」,是我這一代的聖經之一。這本刊物是一個名叫史都華‧布蘭德的傢伙,在離這裏不遠的門羅公園創辦的,他以自己詩意的感受賦與這本刊物生命。那是一九六○年代晚期的事了,當時,個人電腦與桌上型電腦尚未誕生,所以,這本刊物全都是用打字機、剪刀與拍立得相機製作而成,它就像紙本Google,比Google早了三十五年問世;它很理想化、充滿了很優的工具跟概念。


史都華與他的團隊發行了幾期「全球目錄」,當這本刊物完成使命後發行了最後一期。當時是一九七○年代中期,我和各位年紀差不多。最後一期封底,有張清晨鄉間公路的照片,那是某種夠有冒險精神的人可能會在那裏搭便車的路。照片下面有一段話:「求知若飢,虛心若愚。」那是他們停刊的告別辭。


求知若飢,虛心若愚,我一直以此自許。各位現在畢業了,展開人生新的一頁之際,我也以此期許各位:求知若飢,虛懷若愚。

作者:賈伯斯演講文
翻譯:張佑生
出處:【聯合報】

2012年4月24日 星期二

在爛泥溝渠中仰望星空/孫維新

沒到過青藏高原,不知道「山可以這麼高,天可以這麼近,水可以這麼藍,星可以這麼亮。」五千米的高原上,空氣清朗澄澈,無汙染、無光害,是祈求美麗星空的光學天文觀測者的天堂,但高原上的寒風和缺氧也同時是考驗人體極限的地獄。


觀測環境的良窳和交通食宿的難易,一直是天文觀測者的兩難,為了追尋璀璨亮麗的星空,觀測者常需要間關萬里、跋山涉水,去到人煙罕至的崇山峻嶺處,也因此近年來拜網際網路發達之賜,「遠距天文觀測」應運而生。


現代化的天文圓頂中沒有觀測者的位置,因為夜間觀測時圓頂內應該漆黑一片,只有來自夜空的星光穿過圓頂的觀測窗落入望遠鏡中。若有人在場,一打亮手電筒就會造成光害;人本身也是熱源,發出的熱量大約等於一個一百瓦的電燈泡;這些「擾動」都會影響觀測結果。


所以觀測者在確定望遠鏡運作正常之後,就會熄燈關門,離開圓頂到旁邊的控制室中,經由網際網路控制望遠鏡和照相機進行觀測。但如果經由網際網路就可以操控望遠鏡,那觀測者是在圓頂旁邊夜間的控制室中,或是在萬里以外地球另一側白天的實驗室中,會有任何差別嗎?不會!所以「遠距天文觀測」可以成功地跨越晝夜的輪替、天氣的影響和緯度的限制。

這些尖端科技的迅速進展,驅使天文學家一步一步走向世界的最高處。二○○七年底,我們在國內優質企業的贊助下,在青藏高原的觀測站上興建了一座衛星天線,希望建立台北和藏北高原的網路視訊連線。二○○八年一月寒假,在青藏高原缺氧最嚴重的月份,我們一行八人,搭乘兩輛越野吉普車,前往當地進行連線測試。


從拉薩出發,要在五千米的高原走上三天,才會到達觀測站,高原上沒有道路,盡是黃土爛泥碎石,這樣的路況,藏人司機仍然能開到時速一百公里!不開快不行,因為每天要趕八百到一千公里的路。三天高速又顛簸的越野車強迫體驗,換來的卻是一幅令人心碎的畫面,原先當地傳來的照片中兀然挺立的天線,卻已經不堪高原強風摧折,攔腰斷成兩截。測試不成只好下山,但是這次旅程的厄運才剛開始,先是傍晚爆胎,再來是夜間車輛陷入冰溝,最終是清晨在寒風刺骨的冰原上翻車…。


當深夜車輛陷入冰溝,百般推拉都無法脫困,我頹然坐在爛泥溝旁,沮喪之餘,仰天長嘆,一抬頭卻看到有生以來所看過最美麗的星空…不禁想起王爾德在「溫夫人的扇子」一劇中,藉著達林頓勛爵的口說出的那句話:「我們都身陷在爛泥溝渠之中,但還是有些人會抬頭仰望星空。」這句話描述的是悲慘社會困頓人心中的一絲希望,但此時此地,這句話卻是我們在青藏高原艱苦奮鬥的最佳寫照。


在國內優質企業的多方贊助下,今年年初我們在高原的觀測點終於有了自己的太陽能獨立電站,新建設的衛星天線也已經測試成功。八月下旬,我們從台灣遙控高原上的望遠鏡,拍攝到了第一幅遠距獲得的天體圖像,從此台灣和青藏高原之間,在科學研究和星空分享上沒有了距離!


在前往青藏高原的旅途中,我們常坐在牧民的帳篷外,捧著剛擠出來的羊奶,遠眺高原。我逐漸發覺,璀璨亮麗的星空和優良的科研環境其實已不是當地唯一的吸引,大山大水的高原景觀、原野上成群奔跑的野驢子和黃羊、雅魯藏布江上振翅起飛的黃水鴨,和傲然站立在遠方的藏羚羊,都是大自然給我們的全人教育。我們也才知道,人們不是萬物之靈,只是萬物之一,和芸芸眾生共同分享這個地球!


作者:孫維新(作者為國立自然科學博物館館長、台大天文物理研究所教授)
出處:【2011/10/03 聯合報】

2012年4月23日 星期一

故事與新聞:畢卡索的精神/楊照

那樣一種輕蔑社會主流意見,歡樂地面對社會漠視與誤解的態度,還真是美好……
讓我們的行李免稅通過天堂之門/我們將帶畫筆、油彩和畫布給你/這樣你就能夠在真理之光中消耗你的神聖閒暇


這三行字,是法國畫家亨利‧盧梭(Henri Rousseau)的墓誌銘,由他的朋友,同時代的超現實主義詩人阿波利奈爾(Guillaume Apollinaire)所撰寫。


這三行字,盧梭生前來不及看到,不過在去世之前兩年,1908年,他看過阿波利奈爾為他戲寫的另外幾行詩:


畢卡索為了向你致敬而倒的那杯酒,/讓我們喝吧!因為這是喝酒的時刻,/並齊聲高呼:「萬歲!盧梭萬歲!」


那是在一場派對上,盧梭是派對的主角。兩件事值得特別開派對來慶祝:第一件,盧梭被指控參與了一場銀行詐領騙局,遭到逮捕、審判,在法庭上,他提供了好幾幅畫作當證據,證明他是一個天真、沒什麼心機的藝術家。判決結果,盧梭逃過了刑罰。


還有第二件事。畢卡索在一家二手商店,找到了一張盧梭早年的作品〈一名女子的畫像〉,花了區區五法郎買下來。畢卡索盛讚這張畫像是「最真實的法國人心理畫像」,終生留存。
派對上酒酣耳熱之際,盧梭舉杯對畢卡索說:「我們是這時代最了不起的兩個畫家:你是埃及風格中最了不起的,我是現代風格中最了不起的。」當場引來了全場哄堂大笑。顯然盧梭明讚暗貶在吃畢卡索豆腐,故意給他一頂「埃及風格」的帽子戴。


1910年,盧梭五十六歲因壞疽症去世,被埋葬在近似亂葬崗的巴黎貧民墓園裡,是畢卡索找了另一位朋友拿出錢來,將他改葬,才給了他一塊像樣的墓碑,刻上了阿波利奈爾寫的墓誌銘。


這些朋友,包括畢卡索,沒有人懷疑盧梭是「現代風格中最了不起的」畫家,雖然他從來沒有受過正規的繪畫訓練,雖然他的畫在當時幾乎沒有什麼市場價值,雖然他如此潦倒地終了一生。甚至應該倒過來說,1908年那場派對,他們真正歡樂慶祝的,正就是那個時代、那個社會對盧梭的漠視與冷淡。如此大才、如此傑作,只能淪落在二手商店賣五塊法郎,不是什麼應該悲憤以對的事,毋寧比較接近是展現社會庸俗的必然笑話吧!


他們喝了那杯酒,沒有人想到有一天盧梭的畫在拍賣會上將賣出幾千萬美金,沒有人想到有一天,畢卡索的作品會成為一般人收藏不起,只能到博物館裡瞻仰的聖物。

那樣一種輕蔑社會主流意見,歡樂地面對社會漠視與誤解的態度,還真是美好。或許是盧梭、畢卡索等人藝術生命中,最值得我們認真理解感受的精神。

作者:楊照
出處:【2011.09.22聯合報】

2012年4月22日 星期日

如果賈伯斯向莊子 推銷ipad/王溢嘉

若能推倒時空藩籬,讓莊子遇到蘋果電腦的賈伯斯,你想他會買ipad嗎?首先要回答的是:如果莊子活在這個時代,他會使用電腦和手機嗎?相信很多人的答案都是「不會」,這主要是受到〈天地〉篇裡灌園叟故事的影響:灌園叟不想讓功利機巧傷害他心靈的淳樸,而拒絕使用省力又有效率的桔槹。電腦和手機正是功利機巧的科技產品,所以莊子顯然會跟他筆下的灌園叟一樣,拒絕使用電腦和手機。


     但除非你什麼工藝或科技產品都不用,否則只想用井與甕、汽車與電燈,卻一味排斥、拒絕使用桔槹、電腦與手機,如此「喜怒為用」,不僅違背了莊子的齊物論,而且讓人懷疑是故步自封,無法接受新事物。要想了解莊子對電腦、手機、ipad的看法,也許我們要釐清一個更基本的問題──莊子對人與物關係的看法:


     有大物者,不可以物;物而不物,故能物物。……出入六合,遊乎九州,獨往獨來,是謂獨有。獨有之人,是謂至貴。(在宥)


     從這段話可知,莊子認為人與物的理想關係是:我們要會使用外物,但卻不能被外物所支配;雖然擁有眾多物品(大物),但卻又能超脫這些物品。任何人都無法擯棄科技產品,關鍵在於你的選擇和態度。對於電腦和手機,重點不在於你是否擁有或使用,而是不排斥擁有、不拒絕使用,能善加利用而又不受其支配,那才是真正的超越,真正的「物物而不物於物」。你不覺得前面所說能「出入六合,遊乎九州,獨來獨往,無拘無束」的理想人物,就是帶著一部筆電和一支手機走天下的人嗎?


     從這個角度來看,如果莊子活在這個時代,那他應該會使用電腦和手機,甚至可能還會有一兩個i系列產品,但卻不會經常更新,因為他覺得電腦和手機夠用就好,而不會受到賈伯斯的蠱惑,每隔幾個月就去換具有新功能的i系列新產品,被蘋果電腦和賈伯思牽著鼻子走。他會同意德國物理學家海森堡對他的解說:這個時代最大的危機並非科技或工藝本身,而是它們的飛速進展,快得使我們沒有時間去適應;真正讓人「純白不備,神生不定」不是科技,而是盲目追逐不斷推陳出新的科技產品。

作者:王溢嘉
出處:【2011/08/30 中國時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