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早上我睜開眼,就問我自己,為啥不拿槍把自己斃了。
這是1987年,好萊塢賣座大片《致命武器》中,梅爾吉勃遜飾演的警探,對他的搭檔的痛苦剖白:
“Every single day!”他說。
這句話成為當代經典。
很慚愧,我從未出生入死,從未遭逢大難,連稍稍接近一點的人生悲劇都沒有。這輩子,我成功避開了所有的災禍。
幼小時聽父母講述他們在戰爭中的困苦流離,很羨慕他們有那樣驚濤駭浪的青春;中學時讀中國現代史,激動流淚之餘,也遺憾立功立業的機會已杳,慷慨壯烈的時代已逝。大學時,讀到有人發出與我相似的感慨,說是這世上值得發明的東西都已被發明出來了,聰明的我們還有什麼可做的?
哈哈,人數眾多因而自以為是的戰後一代,十年磨一劍,半生闖江湖,雖無用武之地,終於也在江湖上老了。
以我來說,勉盡智能寄託情懷的志業已如紅塵往事,天賜福緣生養顧惜的兒女遠颺萬里。此生伴侶忽然從英發少年蛻變成碌碌老翁,他疲憊的皮囊反映出我虛擲的歲月,他絮叨的過往恩怨提醒我此生辜負的親人師友。
在沉寂的退隱長河中,昔年曾經說錯的每一句話、走錯的每一步路,偶然會像浮雲倒影,沒來由地襲上心頭。時空拉遠之後驟然明白:啊,原來那個人當時說那句話是這個意思!原來那件事有這樣的背景因緣!
多少樁任務,我沒準備好就輕率上陣?多少種狀況,我像糊塗油矇了心,怎麼也看不清?或者,更誠實地自問,我何曾有那個本事,挑那個擔子,發那種議論?
無知是障,知識也是障;薄情是誤,多情也是誤。自負是業,自輕也是業;成就是幻,失敗也是幻。親人可以是桎梏,朋友可以是負擔;挫折可以是養分,順境可以是陷阱。
這一生,我可以這樣解,也可以那樣解。
但是這種清算思維,潛意識裡假設了我的死期已近,人生已到盡頭。我對這世界已經沒有積極的貢獻,除了跟老伴相扶持,再沒有人需要我的服務。照亡母生前的說法,我活在世上是白糟蹋糧食,等死。
萬一不幸我滿了七十歲還沒死,是不是該照日本小說《楢山節考》的理論,先拿石頭把自己的牙給崩了,再叫兒子背我上山去,丟在那兒餵鳥吃?
想想看,在我居住的這附近,就有三座連綿大山。若設定其中一座為「棄老山」,陡峭的好漢坡上將是何等的熙來攘往,絡繹不絕──不,在這個老人國度,現在就已有許多上了年紀的男女在晴好的日子裡奮力攀登。
我呢,當然也明明可以自己走上山去,沒理由叫兒子千山萬水的飛回來背我,或陪我。眾老人到得山上,面對雪峰碧湖,無非是野餐的野餐,拍照的拍照,最後把所有垃圾都收拾了帶走。這山上不准遺留廢棄物,老人亦不得把自己當成廢棄物留在那裡。
所以,想給自己訂下截止日期也不是那麼容易。
可是,我到底為什麼要活下去呢?
人身難得,不可輕棄。佛家說,修得人身,方能成佛。
這似乎是太消極的理由,帶價值判斷的理由。
懺情?悔過?了因緣?積福報?修來世?
在我內心的聖堂上,懺悔告解的活動無日無之,但是畢竟昨日之日不可留,過去犯下的錯誤今日無法更改;明日之日不可知,天國或淨土對沒有宗教信仰的我如空花泡影,追逐無益。
換個角度看,就在現世,我日日生活在神蹟之中。
天不亮起身,下廚房煮粥,偶一抬頭,東方微明的天空貼紙般懸掛著的,不是旭日,卻是一彎最尖最細的眉月!啟明星在旁陪侍,清白剛強的一對兒,像不同種族的婚姻,狗與貓的結盟。
傍晚臨窗讀書,開了燈卻捨不得拉下窗簾,因為夕陽把鄰居的窗玻璃映成變幻不定的豔麗色譜與柔美圖畫,窗下的茶花樹籬披著綴滿亮片的金色薄紗。
我不能不感激:生為人身,有此餘暇,得此心境,沐此恩典。
絕世風華的玫瑰,在我的注視下由含苞到凋零,像黃粱一夢,經歷傾城佳人繁華燦爛的一生。老幹新枝的葡萄藤,年復一年吸收土地與陽光的精華,孕育成甜中帶酸的紫色果實,由我採收釀製成酒。這親密的關係,讓我年年重新體會一個凡俗女子從少艾到空巢的歷程。
我驚訝那花瓣能生成如此精妙的色澤與質地;讚嘆那果實是在何等的機緣與努力下長到這樣的圓熟與豐潤。不理解自己何德何能,在此小小庭園中領略它們、珍惜它們,並且藉著它們,沉思自己。
我想活下去,活得愈久愈好,因為我發現自己是如此盲目,如此不開竅;如此魯鈍,如此後知後覺。顯然我需要比別人多的時間,看清楚「我是誰、我在做什麼」。
前半生順著世俗規定的道路匆忙行進,既沒有注意到腳邊的蒲公英,也不曾抬頭看天邊的彩虹。活到這把年紀,才剛開始稍微懂一點人情世故,偶然能窺見心上不時飄過的貪、嗔、癡念。
如果心靈如明鏡之台,我的這張不僅布滿塵埃,它根本就像疏於打理的廚房窗戶,油漬把塵埃凝結住,生了霉點,角落裡還有蜘蛛網。可是從屋裡往外看,仍然看得見外面的風景,可能因此以為窗子不髒。
如果還有時間,我想學習,我想鍛鍊。
異國長居,在異文化中掙扎調適,我感覺不但不是對原生環境的逃避或拋棄,反而是爭取到別種機會,在斷裂中尋找契機,在落差中摸索座標,在陌生中回歸原點。
從異國觀點,思索中華文化的欠缺;從生活細節,理解英美文化的優勢與底蘊。我想制止自己習慣性的思維方式,我想改變自己被制約的行為模式。
我想成為某種意義上的嬰兒,用新鮮好奇的眼睛觀看世界;我想成為興亡過眼的老者,漁樵江渚明月清風。我想琢磨自己,雖不能像琢磨頑石成玉,至少琢磨出一點紋理。
我想長大,真正地長大。
看過老電影《珍妮的畫像》嗎?奇怪的小女孩珍妮,在紐約中央公園的溜冰場初次見到男主角,對他說:「轉三圈,你等我長大。」
在煮粥讀書賞花登山的空檔中,也許我有機會長大。
作者:尹萍
出處:【2011/11/22 聯合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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