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6月1日 星期五

阿媽的事(上)/葉揚

阿媽生病的時候,變得越來越像孩子,而我就理所當然地跟她角色互換,擔負起照顧她的角色。阿媽有時清醒有時昏睡,只要清醒的時候,她總要我說故事給她聽,特別是王子公主的故事喔!她如此指定著。有一次,當我說著關於小美人魚跟王子的故事時,阿媽臉上透出微微的光暈。「自由戀愛啊!!」她雙手合十,由衷地讚嘆起來。

  「阿媽,」從房間跑出來,六歲的我又哭了。「阿媽。」

  那時客廳裏還有客人,這時他們通通轉過來看著我,我受不了他們的目光,只好低下頭來看著自己的光腳丫。

  「喔,嬰仔睡醒了,要打電話給媽媽。」阿媽走過來,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

  她把我抱起來,若無其事地問:「我們去房間打電話給媽媽好嗎?」

  我點點頭,她向其他客人示意,請他們繼續喝茶,接著拉開布簾走進房間裡。

  就在床上,我尿濕了一大片。阿媽看見了,一句話也沒說,她輕輕地把我放在白色橡木的梳妝台上,把食指放在嘴唇中間,開始替我整理已經溼答答的噁心床鋪。

  「噓。噓。」帶著雙關語的意味,阿媽對我眨眨眼睛。接著又大聲地叫了起來,刻意讓外面的客人都聽到。

  「唉呀,這電話沒電啊,打不通。一定是我忘記拿去充電了。」

  快速地,阿媽將新的藍色床單壓平,把髒的那件先揉成一團放到角落去。

  「嬰仔,我們先出去跟大家喝茶,等一下再打電話好嗎?」
  「好。」我怯生生地配合演出,根本忘了剛剛哭泣的理由。

  我

  阿杰是我的名字,今年十月我就滿二十五歲了,所有男人基本該有的煩惱我都有,我既不夠帥也不夠高,口才不好也賺不了錢,現在還在念一個我覺得這輩子怎麼念也念不完的研究所,但大部分的時候,我還是像個真正的男人一樣,每天都努力地讓自己看起來一副很知道在作什麼的樣子。

  我跟阿媽兩個人,住在菜市場的旁邊,生活是很便利的。阿媽很高興有我陪在她身邊,她總說,自從爸爸離開以後,家裡就很久沒有年輕人的味道了。

  研究所同學們聽說,長期以來,我都跟一個相當老的老人住在一起時,都覺得非常不可思議。

  「你阿媽是民國元年出生的人喔?不是吧?」
  「你到研究所都跟你阿媽住,學校沒有宿舍嗎?」
  「欸欸欸,離開家,過得精采放蕩點,才是真男人啊!」
  不知道為什麼,不管別人怎麼說,我倒是一點也不介意,關於這樣的問題。

  阿媽

  我的爸媽在很久以前就離婚了,媽媽離家後,爸爸究竟去了哪裡我也不知道,因此阿媽成為我唯一的家人,唯一可以學習模仿的對象,她在一間水果攤裡幫忙,我也學會一些叫賣的本領。我有時想念父親,阿媽總告訴我他是個天生就浪蕩的人,沒有人可以掌握他的行蹤,身為兒子的我最好也不要有這個打算;而我的媽媽,聽說又再結了婚,她曾經寄過一張相片給我,是她跟另外一個我不認識的男人站在一起的畫面,阿媽很快就把照片藏了起來,多看無益,她堅決地說,並且用食指在我的雙眼前左右擺了一擺。過了這麼多年,媽媽的影子淡了,現在我只記得她照片中,模模糊糊的一抹笑容。
  說起來我們住的房子只有十個榻榻米大,不能算是很豪華的家,奇特的地方是在這個小小空間裡,有一台三十二吋的電視,但卻沒有任何廚房器具的蹤影。關於這件事,阿媽總能自圓其說。

  「吃的出去買就好了嘛。但是,電視我可沒辦法自己演喔。」

  雖然阿媽不會做菜,但在無數上學的日子裡,她還是天天幫我準備便當,她的作法是,從市場帶回現成的便當,然後再裝進我的鐵飯盒裡。

  「阿媽,為什麼你要去買便當,再把那些菜裝進我的便當盒裡?」
  「因為鐵盒子才可以蒸熱啦,保麗龍有毒啊,傻嬰仔。」

  「我是說,那我就在學校訂便當就好了啊。」
  「那樣不行喔,訂便當就不算有人在照顧你啦。」

  「可是你跟別人買也是別人做的飯呀?」

  「我有負責裝便當,這是誠意啦。」

  阿媽摸摸我的臉頰,那笑容好像午後使貓咪會睡著的陽光。

  我記得當她把水果努力塞進幾乎要破掉的袋子時,總會附帶一句:

  「別人的媽媽會做飯,這是她們的天賦。我沒有天賦,還是很疼你。」

  小英

  第一次遇見小英,是在阿媽病倒的那段日子裡的某一天,那是巨大醫院側門外的一個小角落,我走在去買濕紙巾跟人工皮的路上,眼角卻突然瞄見一個小小的影子,我探探頭,發現一個呆若木雞的人,斜癱在牆壁上,我細細地看著她,還沒開口,她便自言自語地說爸爸在急診室裡急救,我問,需要幫忙嗎?她在雨中突然就哭了起來。

  我覺得很倉皇。

  阿媽跟我,在平常的生活裡不太容易哭,於是我對於人類突然哭起來那種狼狽的樣子,感覺相當陌生。她眼淚滑過臉頰的地方,妝都花了,留下白白的痕跡,一條一條的。我看著她,心裡默默想著,這可愛的女生不就是那個外語學院的嗎?她好像這學期還當選優良學生吧?不管怎麼說,以她美麗的外表跟過人的成績,她應該是世界上最不需要哭泣的人,而我想,我也應該是世界上最沒有機會跟她說到話的人吧。

  剛剛從病房走出來時,天空亮得像是一百億顆電燈泡同時打開,我腦中根本沒有閃過帶傘的意念,可是現在我們兩個陌生人卻溼透了,看來一百億顆電燈泡一戳破,裡面裝的是可以轉動的一百億支水龍頭。

  我趕快跑到機車旁,將置物箱打開,拿出裡面的一件雨衣。

  「悶得臭臭的,不好意思。」我遞給她。

  她還是自顧自地哭著,像是沒聽到我說的話,也像是什麼都無所謂了。於是我慢慢靠近把雨衣打開罩在她身上,先擋一擋雨。大雨中,我們兩個人中間隔著一張布簾,就好像簡易的告解小房間一樣。

  我問她叫什麼名字,她哭著不說,我說我叫阿杰,阿媽也住院了,醫生要我有所準備,那是什麼意思?她問。好像意思就是會失去喔。我回答。

  她踮起腳,隔著黃色雨衣偷偷看了我一眼,我低下頭,不敢跟她目光交接。啜泣聲中,她說她叫小英,我點點頭,雖然再走二十公尺,前方就有騎樓,可是我根本不敢移動一個正在哭泣的女生,就像健教課程裡教導我們應該如何對待重度外傷的病患一樣。
  雨嘩啦嘩啦地下著,感覺脖子以下都麻麻的。

  世界好像把我們同時都拋棄了,但有一股發自內心的力量,讓我想要安慰這個叫作小英的女孩。醫院這個地方,有時候就像一個看不到底的洞穴,在不停崩壞的碎石中,除了拼命抓著牆壁,也得保護自己,練就很會閃躲的技巧才行。

  雖然想是這樣想,但是目前的情況,卻讓我感到有點棘手。我不知道她爸爸的狀況,也不知道該不該問她,我不知道她需要什麼,更不知道自己究竟能提供她什麼,說穿了,我什麼都不知道,只能任雨這麼下,並且保持固定的姿勢站在她的身旁。

  「你有衛生紙嗎?」在一段沉默過後,小英突然抬頭問我。

  我急急忙忙地打開背包,開始一陣翻找,錢包、鑰匙、過敏藥膏、阿拉丁餐廳的傳單,但就是沒有任何柔軟白色的衛生紙,一張也沒有。

  「我有香蕉你要吃嗎?」我從包包裡拿出兩根香蕉,表情無辜地問她。

  小英笑了起來,她不可思議地看著我,好像在說:

  「你這個人也太怪異了吧?」

  照道理說,一個可愛女生在流淚的時刻,男主角應該要深情地拿出手帕,擦拭她嬌弱的臉龐,我感受到瓊瑤阿姨對我失望地搖搖頭,這種美好的畫面,居然出現兩根香蕉包在紅白塑膠袋的場面,我想是蠻神經的一件事情。

  但事實就是如此,我帶了很多東西來醫院,我腳上一雙鞋,背包裡甚至還有一雙拖鞋,就是缺一包十公克都不到的衛生紙。這是現實教會我的事情,就算沒有做好萬全的準備,事到臨頭,也總得想辦法變出一點東西來應付才行。

  我想起有一次,國文老師要我交作業,我忘記帶來學校,於是我只好用午休時間做了一個林語堂讀書心得報告,天知道那是什麼,但老師還是收下了,她跟全班同學說,至少我挺有誠意的。

  因此,在這種無論如何都生不出衛生紙的情況下,我拿出兩根早上醫院配給阿媽的香蕉給她,算是我個人展現誠意的作法,畢竟我的高中國文老師,是我少數有接觸,並且曾經當眾稱讚我的女性之一。

  香蕉雖然奇怪,但意外地出現了不錯的效果,因為小英不再哭了,她接過我手上的塑膠袋。

  「好,我要吃。」她對我說。接著我們就站在雨裡,認真地吃起兩根香蕉來。

  阿媽與小英

  阿媽生病的時候,變得越來越像孩子,而我就理所當然地跟她角色互換,擔負起照顧她的角色。阿媽有時清醒有時昏睡,只要清醒的時候,她總要我說故事給她聽,特別是王子公主的故事喔!她如此指定著。

  有一次,當我說著關於小美人魚跟王子的故事時,阿媽臉上透出微微的光暈。

  「自由戀愛啊!!」她雙手合十,由衷地讚嘆起來

  有時候,阿媽也要我教她寫字,一些簡單的就可以,我寫了自己的名字給她看,阿媽笑得很開心,「你的名字看起來很英俊咧!」我又寫了幾個字給她,她天天都在練習。

  同時間內,小英成為我的新朋友,她的爸爸心臟需要開刀,跟我的阿媽住在同一層樓,我教她一些在醫院的生存法則,像是永遠不要惹毛值班護士,特別小心有外籍看護的地方,各種貼在皮膚上的儀器監測方式,還有醫院附近最便宜的衛生紙店家。

  在某種程度上,小英跟我就像是同一戰線的士兵,她回家睡覺時,我幫她爸爸倒尿跟擦背,我去上課的時候,她會到阿媽的病房裡,唱歌給阿媽聽。

  每次我從學校趕到醫院時,小英會跟我報告今天阿媽的狀況,因為就讀外語系的關係,她說話時習慣把英文的For Your Information夾在中文的句子裡,甜甜的聲音加上外國人的口氣,總是讓我清楚明白,她不是我所能妄想的女生。



作者:葉揚
出處:【2010/10/01中國時報    E4/人間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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