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早體會到的永恆
如果沒有舅舅及時大吼奔出,就沒有我了。這也是我思考生命的開端……
我最早有印象的公車,是44路。站牌在我們家巷口林森北路上,站牌下有一家雜貨店,店門口擺一張小桌,順便賣車票和報紙。那時候錢幣的單位裡還有「角」,公車成人票一元五角,半票八角。票券是長條型薄薄一張紙,萬一車子很久等不來,媽媽都要叮嚀車票不能老捏在手裡,手心多出一點汗,車票就會被泡軟泡爛了,那樣輕則挨車掌白眼,嚴重時還會被車掌拒收因而上不了車。
44路車從林森北路南下,經過熱鬧的南京東路口、長安東路口,就遇到了寬寬的鐵道。車行地下道挖通前,每次經過都一定要等火車,等到天荒地老,等到每次媽媽都要提高音量抱怨,每次爸爸就再解釋一次,那裡是調度機房所在處,隨時都有火車來來去去。
過了火車鐵道,突然間,車子好像走進一個神祕的異鄉,兩邊的房舍燈光愈來愈稀疏,一直到完全不見了,代之以兩堵向前無限延伸的水泥高牆,遠遠才有一根的路燈似乎就掛在牆上,除了牆頂綿延的鐵絲網之外,照不亮其他什麼東西。車子越走越快,可是景物卻都沒變化,讓人懷疑自己在一座鬼魅的洞穴裡。
那是早年的聯勤總部大營地。從東門一路伸展到南門,硬生生隔開了北區和南區。軍方勉強答應,讓林森南路從營地中央穿過,馬路兩旁再築起又高又厚的牆,才會有那樣古怪的行車氣氛。這塊地,到我上國中時,蛻身一變,變成了中正紀念堂,林森南路不能再從中央穿開過去,就從仁愛路之後,鑽進地下,在地下的狹仄空間中走,竟然維持了原本洞穴式的感覺。
還好洞穴總有盡頭。那時候,不曉得洞穴盡頭再看見人間燈火的地方,有羅斯福路有南海路,更不可能知道羅斯福是誰,也不可能預見到後來會有三年時間在南海路上來回走動,上學放學。那時候,只知道洞穴走完,就快到南昌街,就快到舅舅家了。
南昌街跟我們住的雙城街一樣熱鬧,甚至更熱鬧。雙城街上也有賣果汁的小攤小店,但爸媽從來不會讓我們去買果汁。可是在南昌街上,過了寧波西街,爸爸會停下腳步,讓我們每個人買一杯檸檬汁,看歐巴桑拿出重重鐵製、形狀怪異的機器,將切開的檸檬放進去,把手一壓,檸檬汁就可以倒出來了。黃白檸檬汁倒進杯裡,給人特別的安全感與幸福感。
安全感與幸福感,還來自於從舅舅家開在南昌街上的文具行,看十公尺外的福州街口。舅舅總是忍不住一次一次反覆地說,說我三歲那年,在店門口玩,聽見賣烤番薯攤車搖著啦啦叫著的竹具過來了。我說要吃烤番薯,正在招呼店裡客人的舅舅隨口答應了一聲,忙完回頭看,咦,怎麼小孩不見了?舅舅趕出來,看見小孩正朝馬路上衝過去的背影,舅舅連忙追出來,口中大喊:「有小孩!有小孩!」在那個繁忙路口上,所有的車輛被舅舅的吼叫聲硬是凍結住了,只差幾公分救下一條小性命來。
我一直都相信,如果沒有舅舅及時大吼奔出,就沒有我了。這也是我思考生命的開端,我無法不去想,「沒有我」究竟是什麼意思?我不在這裡,不在這個生命裡,會在哪裡?不是我的我的生命,到底如何理解?那個年紀,我當然想不出任何答案,可是我卻清楚記得,只要每次思考這明明不會有答案的問題,心中就會湧現出對於竟然還有「我」能夠在這裡思考這件事的溫熱安全感、幸福感。
過了許多許多年,這份安全、幸福感都沒有消失。我喜歡讀哲學與哲學史,看不同的人如何試圖探索生命的根源目的。對於「生死」,我始終缺乏真實的感受,但對於「如果不是這樣的生命?」我卻始終好奇。我回到三歲時,其實完全沒有記憶的南昌街、福州街口,彷彿看到自己在廣闊的馬路中間,介於這個生命與另一個無從知曉的生命之間,兩個生命的恍兮惚兮搖動中,被舅舅決然地拉回這個生命,告別了另一個生命的所有一切可能,包括想像的可能。
而我是如何感激這個生命的復歸。文具店外一盞四十燭光的日光燈點起來,舅舅將小桌搬出來,擺上棋盤,邀爸爸對弈。我看著他們一手一手移動棋盤上的棋子,心中篤定,這盤棋或許爸爸會贏還是會輸,不過一晚上下下來,爸爸贏的盤數,固定總是舅舅的兩倍,這是不會改變,無論如何不會改變的。變動中的不變。
我於是錯覺,爸爸和舅舅這樣對坐下棋的情景,因而也不會改變。我們總是會搭44路到南昌街,喝完一杯檸檬汁,進到舅舅的文具店裡看舅舅將最新的玩具或鞭炮搬出來現寶,聽媽媽跟外婆總是在親近討論中夾雜爭執的對話,然後看爸爸和舅舅一次次挪動那棋盤上的棋子,得到同樣不變的輸贏結果。
那是我最早體會到的永恆。永恆不是靜止,永恆是變動總會回到原路的安全。我希望南昌街上眼前看到的,就是永恆。
‧選自楊照《尋路青春》,近日將由天下文化出版。
作者:楊照
出處:【2012-03-25/聯合報/D3版/聯合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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