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5月12日 星期六

微醺紹興/楊明

行過流淌歲月裡安靜的石板路,細看雅致的小橋流水人家,古城區裡尋常生活繼續上演著,並不是扮演給遊客看的戲……















 攝影/楊明


我面前的杉木桌上放著兩杯酒,一杯是紹興酒,另一杯也是紹興酒。
這是魯迅式的語法,只不過他寫的是棗樹。紹興是魯迅的故鄉,但是,關於紹興,我更感興趣的是紹興酒。

午後的陽光正好,略帶慵懶地從翠綠枝葉間灑落在蒼綠的水面,烏篷船偶爾經過,橋頭一樹紅豔豔的櫻桃已不再像初見時那般引我驚詫,漸漸融入這水鄉初夏的畫卷。我們坐在水邊廊下就著糟雞、炸臭豆腐、乾菜扣肉喝狀元樓五年陳花雕酒。這是我第一次在紹興喝紹興酒,很久很久以前,在埔里喝過,確實滋味不同,但那時以水質佳而聞名的埔里,也是以釀製紹興酒聞名。春節過後,在台北和友人相聚,主席還特別請大家喝了一款蒸餾過的高度紹興酒,說是埔里酒廠生產。主席因為童年在埔里度過,對埔里酒自然多了幾分感情,蒸餾過的紹興酒酒質透明,沒有黃酒特有的酸味。古城區倉橋直街上有幾處可以品嘗多種黃酒的小酒館,我們逛了一圈後,選了狀元樓歇歇腳,因為狀元樓一面臨小街,一面臨水,波光瀲灩的午後,不喝酒已微醺。

午前,我們在解放北路的榮祿春吃了糯米素燒鵝,薄薄一層豆皮包裹著糯米,最裡層是豆沙餡,一口咬下,豆皮微甜的油汁滲入糯米,混合著細緻的紅豆沙,即便是不喜甜食的人,也不覺得膩口。在我看來,糯米素燒鵝的滋味並不比紹興另一種甜點奶油小攀遜色,但是這一種舶來的老紹興小吃,名氣卻要大上許多。據說二十世紀初,紹興康復醫院的一名歐洲的傳教士,想念家鄉點心,於是教紹興的老廚師根據他的形容,做出了這種點心。小攀是音譯,原文為何我不知道,問了賣小攀的店家也說不知。到了二十一世紀,紹興人將小攀作為商標向國家商標總局提交註冊申請並獲受理。製作小攀時先用麵粉和蛋黃烘烤成碗型的小攀底盤,然後放入餡,做好的奶油小攀最上層是潔白鬆軟入口即化的蛋白泡沫,下面是口感若布丁的內餡,盛著餡的就是那只烘烤香酥的小碗,有點像覆蓋了鬆軟白雪的蛋撻。

對紹興如沈園、蘭亭等諸多景點,我的興致不高,寧願流連古城區,景點往往去過一次,就覺得行了,不必重訪。多年前初訪紹興,倒也應景般的去逛過,這回就穿街走巷,行過流淌歲月裡安靜的石板路,細看雅致的小橋流水人家。古城區裡尋常生活繼續上演著,並不是扮演給遊客看的戲,老房子改裝的服飾店流行的應季衣裳已經五顏六色掛了滿滿一屋;府橫街賣臭豆腐、蘿蔔絲餅的老婦人,吸引著下了課正嘴饞的孩子,我們也湊了上去,故意要等她剛出鍋的蘿蔔絲餅,不是為了喜歡熱騰騰的食物,而是想弄清楚怎麼做的。看她先在杯子狀的勺裡放入一層麵糊,然後放入油鍋炸,麵糊將熟時,放入新鮮蘿蔔絲,再淋上薄薄一層麵糊,慢慢置入油鍋後,將餅滑出勺子,麵皮炸成金黃色,裡面的蘿蔔絲卻還是鮮嫩多汁,是一道美味的小吃,這樣的小攤,就連臭豆腐也比館子裡的好吃。

因為魯迅描寫童年的散文〈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收錄在大陸初中教材中,所以三味書屋和百草園對大陸遊客是非常熟悉的所在,即便不曾去過,但是「不必說碧綠的菜畦,光滑的石井欄,高大的皂莢樹,紫紅的桑葚;也不必說鳴蟬在樹葉裡長吟,肥胖的黃蜂伏在菜花上,輕捷的叫天子(指雲雀)忽然從草間直竄向雲霄裡去了。單是周圍的短短的泥牆根一帶,就有無限趣味」,這段對百草園的描寫,卻總是有印象的,因此魯迅故里成了紹興重要的景點,從他的故居、祖屋,到小時候嬉戲的百草園,讀書的三味書屋,小說裡出現了不止一次的咸亨酒店,都成了遊客造訪紹興時,來此一遊的目的地,儼然形成一條觀光街區,紹興政府更打出跟著課本遊紹興的宣傳標語。我沒在百草園找到魯迅筆下的覆盆子,他形容「像小珊瑚珠攢成的小球」,假期臨近,如織遊人紛擾雜遝,實難細細尋覓,百草園裡倒是尚有未謝的幾株油菜花,緊抓著倒春寒的餘威,和突如而至的初夏高溫對抗。

傍晚,我們來到紹興菜館,和咸亨酒店、榮祿春一樣,都是紹興當地歷史悠久的百年老店,從早到晚胡吃了一日,實在不餓,但又不願錯過品嘗百年老店的機會,於是只點了兩個涼菜紮肉和香乾馬蘭頭;馬蘭頭是時令野菜,在杭州一帶很普遍,香乾與馬蘭頭切碎涼拌,馬蘭頭獨有的清香,吃來十分爽口。汪曾祺的《家常酒菜》中另有一道香乾菠菜,也是別具風味,菠菜許多地方皆可得,不像馬蘭頭的區域性那麼明顯,將菠菜「在開水鍋中焯至八成熟(不可蓋鍋煮爛),撈出,過涼水,加一點鹽,剁成菜泥,擠去菜汁,以手在盤中摶成寶塔狀。先碎切香乾,如米粒大,泡好蝦米,切薑末,青蒜末。香乾末、蝦米、薑末、青蒜末,手捏緊,分層堆在菠菜泥上,如寶塔頂。好醬油、香醋、小磨香油及少許味精在小碗中調好。菠菜上桌,將調料輕輕自塔頂淋下。吃時將寶塔推倒,諸料拌勻」。紮肉則是紹興特有,用箬葉、稻草將五花肉紮起來,加上醬油、糖、味精、黃酒等原料燒製,可以冷著吃,吃時肥肉不膩、瘦肉不柴,加上滋味濃郁的肉凍,是一道既有歷史也具巧思的料理;饞嘴神仙雞是紹興菜館的招牌菜,來了少不了要嘗嘗,砂鍋裡蔥薑蒜鋪底,再鋪一層茶樹菇,然後放入豬蹄,上置新鮮土雞燜燉。神仙雞的料理訣竅與東坡肉的「慢著火,少著酒,火候足時它自美」相仿,燜燉至少要六小時,火候夠了掀鍋時,雞的形體完整絲毫未變,但用筷子輕輕一夾,骨肉立即分離。

酒足飯飽,緩緩行過石板路,烏篷船輕巧畫過水面,陽光下蒼綠的流水,在燈光映照下有了幾分酡色。不過數步,便至寬敞的解放路,光亮的店招、櫥窗裡新穎的商品,午後的悠閒時光恍然如夢。

即便是夢,也是場色香味俱全、情思兼備的夢,有點懷舊,有點夢裡年少的錯覺。


作者:楊明
出處:【2012/04/18 聯合報】

2012年5月11日 星期五

生命的重量/聯合報黑白集

南投的八十多歲陳綢,人稱「活菩薩」,多年來出錢出力專心做一件事:「給嘸人愛的囝仔一個溫暖的家」。經她號召得到八千多筆捐款蓋出來的「少年家園」,最近落成,可收容近百少年,由志工和輔導老師陪著一同生活、學習、成長。救一個迷途少年,比教三個大學生還有意義,陳綢阿嬤歡喜落淚這麼說。

社會邊緣的孩子,往往從出生開始,從沒機會站在公平的起跑點上。如果不慎走錯一步路,可能就此墮入深淵,一輩子再也站不起來。幸好有陳綢阿嬤這樣的人,向冰冷無情的世間伸出溫暖的手,微小的善意成就了偉大的志業。

佛經裡有「割肉救鴿」的故事。尸毗王要救一隻被大鷹追捕的鴿子,老鷹前來索食,他答應割肉餵鷹。沒想到天秤拿出來,尸毗王從己身一片一片割下肉來,卻怎麼也無法與鴿子等重,他才明白,天秤兩端,是生命的重量,不是肉的重量。尸毗王有此領悟,捨身撲向天秤,天地為之震動。

這故事感動多少人,但現實社會裡,能體會「生命重量」者還是有限。世俗的天秤上,一個人的「份量」,多是由外顯的功名利祿所堆積出來的。大學學位何其貴重,少年迷途知返的眼淚又何能相比?陳綢阿嬤菩薩心腸,所以看得清楚,救一個失足孩子和教三個大學生相比的輕重得失。

其實,台灣社會這樣的善心比比皆是。像「寶島行善義工團」,全台奔波,為處於絕境、懷憂喪志、遭逢打擊的貧戶重建家園,救起不少家庭,亦是功德無量。學校應多教育這種「生命重量」的意義,不要讓年輕人只知文憑的重量、功名的重量。


作者:聯合報黑白集
出處:【2012/04/17 聯合報】

2012年5月10日 星期四

青春名人堂/褚士瑩:城市的暗號

每一個城市,都有一些新加入的成員所無可探測的微妙細節,像暗號般只留給擁有昔日記憶的人。

高雄的中正四路上,有一家很老的餅鋪叫「不二家」,一般外地人就算經過也不會被吸引駐足,但是在地人都曉得它的存在。

對我來說,這家餅鋪的東西好不好吃,反倒是其次。我之所以必然造訪,是因為只要走進店門,店員就會扯大嗓門,用台語喊著:「坐!」

左顧右盼,店裡一張凳子都沒有,要坐哪裡?
但對於當地人來說,這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數十年如一日傳統迎客的心意還在。年輕人甚至不會注意到店員的這聲吆暍,就算聽到了也不曉得是什麼意思。

實際上,年輕人根本就不會走進不二家吧?比起傳統的太陽餅,「Home磨坊」的五倍抹茶餅乾才是王道。

同樣的,當所有到永康街品嘗美食的台北人與觀光客,大排長龍等待著豪華的芒果冰時,我卻總是穿過人潮,直直走向樓梯間裡靜靜立著的「芋頭大王」小店。

雖然三十幾年前開始這家小店的李老伯,如今已經退休過著含飴弄孫的生活,再也沒有出現在店裡,全權交給媳婦。但我知道即使如此,每一口送入嘴中的大甲芋頭,還是李老伯每天在家裡親自熬煮七個小時的傑作。這是為什麼味道能夠數十年如一日,雖然我看不到他熟悉的身影,但只要還有這一碗入口即化的芋頭湯,緊緊聯繫著永康街的老鄰居們,像是一種暗號,就已經夠美的了。

大阪難波的商店街裡,隱藏著來自東京的菓子老店「不二家」,只要來到這一帶,無論當時肚子多麼撐,也一定要進去點一客熱蛋糕。味覺一次又一次將我帶回童年——不是我的童年,而是在戰後年代成長的老先生、老太太的童年。

熱蛋糕(hot cake)說穿了,沒什麼稀奇,就是現做的鬆餅。但在物資缺乏的戰後年代,蛋、奶、糖都是不可多得的奢侈品,所以當隔壁桌的年輕人點時髦的水果帕妃時,拄著拐杖的老先生、老太太,卻走進不二家叫一份現點現作的熱蛋糕。

三片鬆餅中間夾滿現打的鮮奶油、新鮮的草莓切片或蜜栗子,還有可以爽快淋在熱蛋糕上的糖漿。不知為什麼,這是美國鬆餅連鎖餐廳iHop,盤子上堆成一座小山,也永遠無法比擬的滿足。

熱蛋糕,芋頭湯,太陽餅。雖然成長在不同的年代,有著或許完全不同的人生經驗,但我們記憶的痕跡,卻在此相遇——直到有一天,連這些暗號也不知不覺消失為止。上一個時代的氣味,想都想不起來的時候,就輪到我們自己老去了。


作者:褚士瑩
出處:【2012/04/09 聯合報】

2012年5月9日 星期三

臺灣雞膳/焦桐

優秀的三杯雞香氣撲鼻,口感爽滑,醇厚,雞塊的色澤金黃,肉質鮮嫩、飽含彈勁,鍋底乾爽。

  我曾經在電視上看過廚藝教學,居然教人家加了醬油還加蠔油、醬油膏,居然還有獃廚教觀眾下縴粉、用微波爐烹製。上帝保佑電視觀眾。

三杯雞

  「三杯」的意思是烹製需醬油、麻油、米酒各一杯調味。為追求口味,實際操作可改變比例,臺灣名廚阿基師的作法是8匙米酒、4匙醬油、2匙糖,和少許麻油。三杯雞基本上不放鹽,鹽會讓蛋白質略微變硬。
  此菜味濃下飯,作法很簡單,只要調味料的比例準確,先加熱空燒砂鍋;另起鍋用香油煸薑片,接著爆香蔥、大蒜、辣椒,再翻炒汆燙過的雞塊,待雞肉變色即可添加醬油、糖拌炒,倒入些許米酒和高湯,加上鍋蓋燜熟,令皮下脂肪分解,和麻油一起帶出香味;其間得掀開鍋蓋加以翻炒,令雞肉充分而均勻地吸收調味料,最後將燜煮好的雞肉倒入已加熱的砂鍋中,加入麻油、九層塔稍微翻炒即成。
  糖色和醬色決定成品的色澤,因此可用麥芽糖取代砂糖。作法雖不難,仍有一些細節需要講究:如蒜頭勿切片,以免糊掉;麻油不要一開始就下鍋燒熱;此外,不宜加水。
  優秀的三杯雞香氣撲鼻,口感爽滑,醇厚,雞塊的色澤金黃,肉質鮮嫩、飽含彈勁,鍋底乾爽。劣廚往往將雞肉烹得乾澀,或外表燒成炭黑。主材料自然以土雞為上選,我在家烹製則選用雞腿。

  九層塔是這道菜臨門一腳的調味料,也是三杯雞的臺灣風味。這種香草屬薄荷家族,原產於印度,我的外食經驗是在臺菜和越南餐館最常吃到。九層塔又叫「羅勒」(Basil),香氣彷彿介於檸檬葉、薄荷葉、丁香之間,又完全不同。臺灣人很有趣,在三杯雞的鍋子裡都叫它九層塔;當它出現在義大利麵裡,輒被喚成羅勒。

  然則吾友亮軒對九層塔有嚴重的指控:一般人作三杯雞都用九層塔,九層塔是說謊的菜,可以遮蓋不新鮮的肉類腥味:三杯雞如果用九層塔,在味覺上就是喧賓奪主。他強調自己燒三杯雞是用蒜瓣取代九層塔。其實兩者並不抵觸,皆可同治於一鍋。九層塔之味雖猛,卻是三杯雞不可或缺的提香物;何況此餚本來就是重口味,所用的麻油、薑、大蒜、辣椒無一不烈,何獨怪罪於斯?

  我反而覺得三杯雞的濃烈,須要九層塔的清香來修飾。三杯之運用廣矣,而且葷素皆宜,諸如「三杯血糕」、「三杯魚」、「三杯中卷」、「三杯兔」、「三杯杏鮑菇」、「三杯豆腐」及「三杯素腸」等等。

  三杯雞是一道經典的贛菜,源自江西寧都或萬載,製作數百年來,已風行於社會各階層,撫慰了無數販夫走卒、商旅行腳、達官顯貴的胃腸。

  這道雞餚附會著多種傳說,一說文天祥被打入死牢後,一位江西老太太為表達對丞相的崇敬,潛入獄中探監,和同鄉的獄卒以瓦缽用牢中酒燒製了一隻雞;兩人顧慮寒氣逼人,另取一扁盤,盤中點燃了酒,瓦缽上面再加杯蓋保溫,雙手捧雞缽跪倒,獻到文天祥面前。文天祥面對雞缽,感慨系之,形「三杯」,意「三悲」:一悲豺狼當道,二悲有心不能救國,三悲南宋江山危在旦夕。後來獄卒和老太太返鄉修了一間文公廟,每逢文天祥祭日,都用三杯雞祭奠。

  二說贛南有魏姓父女,以燒甕缽營生;後來父親病故,按當地風俗,大年夜需用雞、魚、豬三牲祭奠長輩。孝女家貧,宰殺整治僅有的母雞,再將同祭奠的雞和一杯醬油、一杯食油、一杯米酒入甕煨製年餚,遂而流傳演變成三杯雞。

  三說萬載縣農村,有貧家姊弟二人相依為命,適逢大旱,弟弟決定出外謀生前夕,姊姊殺了家中唯一的嫩母雞,剁塊,連同洗淨的內臟放進砂缽,再把僅剩一杯量的食油、醬油及酒倒進鍋內一同燜燒,準備為弟弟餞行。約過了一個時辰,香氣四溢,驚動了鄰居一位官府的廚師。後經這位廚師改進烹製法,大受歡迎,三杯雞之名大噪。

  有時候一些傳聞掌故可茶餘飯後閒聊,過度演義則不妥。歸納起來,贛式烹法用甜酒釀、豬油、醬油煨製。臺式三杯雞作法則如前述,已異於江西傳統,主要是捨酒釀而取米酒,並易豬油為麻油,再加入最關鍵的九層塔和蒜頭、薑、辣椒。

  我曾經在電視上看過廚藝教學,居然教人家加了醬油還加蠔油、醬油膏,居然還有獃廚教觀眾下縴粉、用微波爐烹製。上帝保佑電視觀眾。

  白斬雞

  白斬雞又稱「白切雞」,是雞隻整治乾淨後,或煮或蒸或浸至熟,過程中不添加香料,意在彰顯雞肉的自然鮮味。白斬雞應是源自清代民間酒店的「白片雞」,《調鼎集》中有記載,名稱緣於不加調味白煮而成,工序省便。由於不同於燒、燻、烤、滷、糟、醬、焗……各種烹法之強調入味,重在挽留雞肉的原汁原味,故更須慎選材料。

  在閩西,這是年節喜慶常見的主菜,最出名的是「汀州白斬河田雞」,汀州河田雞是中國名雞,唐代以降被選為鬥雞;除了善鬥,河田雞主要還是以美味享譽四方。這道白斬雞向來被列為閩西客家菜之首,成品金黃油亮,香、嫩、滑、脆而易去骨,尤其雞頭、雞爪、雞翅更是下酒佳餚,民間有「一個雞頭七杯酒,一對雞爪喝一壺」之說。

  閩西客家人認為雞象徵吉祥,寧化一帶的習俗:婚禮由雞帶路,一隻公雞和一隻母雞走在迎親隊伍的前面,母雞選快下蛋之準雞媽,最好一到男家就下蛋,取早生貴子的寓意;此外,迎親都在夜晚,雞行夜路如同白晝,由雞帶路,可以避邪。

  河田雞產於長汀縣河田鎮,是青山秀水、無污染的自然環境,以稻穀,米糠和瓜菜薯類為飼料。雞體豐滿,肉質柔嫩,皮薄骨細,口感香鮮嫩滑,允為禽中珍品。此雞最明顯的外貌特徵是公雞有「三黃三黑三叉冠」,三黃指雞的嘴、羽毛、腳都是黃色的;三黑乃雞的頸部有一圈黑毛,兩翅尖各有3至5片半黑扁毛,尾端有7至9片黑綠色毛彎翹在後;三叉冠則是雞冠頂端呈三叉形,單冠直立後有明顯的雙叉。母雞則體圓腳較短,全身毛色淡黃,頸毛帶有黑色斑點,翅尖和尾端的毛稍大而短,雞冠鮮紅。

  白斬雞最要緊的關鍵還是食材,不惟和田雞,海南文昌雞亦聞名天下;臺灣也非無名雞,如珠珍雞、烏骨雞等等。總括文昌雞的外型為「三小兩短」:頭小、頸小、腳小,頸短、腳短。宰殺前30天的育肥期,用花生餅、椰子餅、椰絲、大米飯混合餵養,此雞皮脆薄、骨軟細,肉質嫩滑。我曾在海口「瓊菜王美食村」大啖文昌雞,允為平生快事。

  袁枚《隨園食單》:「肥雞白片,自是太羹、玄酒之味,尤宜於下鄉村、入旅店,烹飪不及之時,最為省便。煮時水不可多。」太羹即大羹,指不加五味的肉汁;玄酒是潔淨的水。雞胸肉纖維較長,容易顯老,袁枚說煮的時候水不能放多,無非希望挽留肉汁。更要緊的是火候,務必掌握雞片之嫩度;不能久煮,久煮必柴。白片雞若蘸臺灣「螺王」醬油膏甚佳;或佐以蒜蓉、辣椒碎醬油;起鍋後雞身抹米酒、用鹽巴拍打亦可。

  白斬雞工序雖則簡省,有些小地方仍需注意:冷卻後才能動刀切塊,否則雞肉碎裂矣。此外,雞肉不可先冰凍,冰凍過的雞肉在烹製時會出水,嚴重影響品質;切塊烹飪前最好先去骨,因為一般雞販在宰雞放血時多放不乾淨,殘留在雞骨裡的血,會使雞肉充滿腥味。
  廚事之體現,總是一絲不苟的創作態度,優秀的白斬雞不僅講究品種,烹煮的程序也有幾分堅持,諸如宰殺時放血、雞毛必須拔除須乾淨,煮、燜的時間拿捏等等。我煮白斬雞例用大鍋,水要求能淹過雞隻三分之一以上,火候之控制要有耐心,成品才會皮膚光滑、肉質細嫩:水極滾時才下雞,約二三十滾即熄火;蓋過此候便老,只好煮到爛,任雞味全入湯中。要領是待鍋內水降溫,再開火加熱,如此這般半煮半浸幾次,三溫暖般,方能維持青春肉體。

  張大千曾品評譚家菜的白切油雞,讚為中國美食中的極品;唐魯孫吃過後認為簡直是神品。譚篆青家的白切雞從養雞開始講究:選用腿上有毛的小油雞來養育,慎調飼料如酒糟、草蟲;雞齡則需16個月至 18個月之間才算適齡,此時雞的胸頸間有一塊人字骨,摸起來柔軟具彈性,肉質鮮美活嫩。

白斬雞在臺菜中座標顯著,尤以客家人善治。我大二時到女朋友家作客,家族中的長孫女初次帶男友回家,在保守的客家村是大事,叔伯姨姑全員到齊,席開三桌。面對那麼美味的白斬雞,我不發一語,低頭用力吃,竟沒注意所有的人早已吃飽,禮貌性地坐在桌前陪著,他們看我桌上堆積可觀的骨頭,且一時片刻毫無停止的跡象。

     「你慢慢吃,我們先去客廳坐。」主人終於忍無可忍,留我一人繼續在餐桌前奮鬥。
     後來,後來太太忍了很多年,知道不致傷害我的自尊心才說,那天我獨自留在餐桌前吃白斬雞,她妹妹驚呼:「你男朋友怎那麼會吃?還好我們家是種田的!」

     臺灣較優質的客家餐館都能烹出好白斬雞,諸如龍潭「三洽水鄉村餐廳」的「鄉下土雞」雞肉結實甘美。苗栗三灣「巴巴坑道」、南庄「飯盆頭」的白斬雞鮮甜,彈牙,可以想見是一天到晚健康亂跑的土雞。埔里「亞卓鄉土客家菜」也令人吮指讚美。

     我在臺北特別服膺「永寶餐廳」和「野山土雞園」,這兩家餐館的作品總令人這些鄉村土雞好像每天上健身房。可惜永寶已歇業。幸虧烏來「翠山飲食店」也值得稱許。石碇老街「福寶飲食店」、「美美飲食店」毗鄰,兩家的豆腐和白斬雞都美。雪山隧道開通後,臺北人驅車去宜蘭「黑雞發擔擔麵」吃白斬雞方便許多。

     華人無論清明祭祖,或除夕夜的餐桌上,罕無此物。可以說,有華人處就有白斬雞。如香港大埔伍仔記「蜑家雞」,用蝦乾、干貝等多種海味製成的白滷浸漬白斬雞。

     那是一個值得懷念的夏天,白先勇和我結束新加坡的國際作家節活動,應邀飛往吉隆坡演講,短暫的幾天吃了不少白斬雞,如馬六甲河畔「中華茶室」,和新加坡「津津餐室」、「五星海南雞飯」。

     成功的白斬雞總是細皮嫩肉,帶著清新脫俗之美,宛如青春的禮讚。雞不能養得太老,老則肉柴,只適吊湯,不宜作白斬雞。所有雞餚中最能保持雞的鮮美原味者,莫非白斬雞。
     最頂級的食物,莫非食材本身,美好的食材會喚起吾人的記憶和情感。白斬雞表現為原味美學,連接了土地、記憶和情感,表現出一種不折不扣的食物原味;在名雞面前,任何烹飪技巧都必須謙遜。

     ■焦桐新書《臺灣肚皮》近日由二魚文化出版。


作者:焦桐新書
出處:(2012-04-04 中國時報)

2012年5月8日 星期二

丁庭宇‧張欣‧佛里曼/聯合報社論

把這三個名字連在一起,是因台北市副市長丁庭宇,與大陸女企業家張欣,日前在博鰲論壇對「民主vs.效率」有一場微辯論;而紐約時報專欄作家佛里曼對這個題目也有過頗可玩味的論述。

張欣與丁庭宇的微辯論,是從文林苑事件出發。先摘兩段二人之間的對話。張欣問:「王家的房子被推土機推倒,導致社會緊張,民主是否會放緩城市發展呢?」丁庭宇答:「我們非常相信民主,永遠不會使民主拖延城市的發展。」張欣再問:「如果你有完全自由,可以建設一座城市,你不用擔心民眾,不用管媒體,也不用擔心學生,你會為台北市做些什麼?」丁庭宇答:「妳描述的其實是一個很恐怖的情況,我們需要媒體,需要市議會,需要他們為城市的發展做出平衡……,一個城市如果沒有媒體,沒有市議員,那就不是一個健康的城市。」

這是一場「民主vs.專制」、「民主vs.效率」的微辯論,其實也正是近幾年來全球政經人士腦中共同思考的一個大課題;且不只是停留在「城市發展」的層次,而是對民主資本主義及專制計畫經濟的全盤再思考。尤其在二○○八年金融海嘯自華爾街爆發後,資本主義民主體制的道德性及自我糾錯機制受到強烈質疑;相對於中國大陸那樣的專制國家,民主國家顯現的效率及危機管理能力相對低下,「有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儼然不再是一個任人嗤之以鼻的笑話,而成了可以認真面對的政經模式。所以,在張欣的口吻中,也聽得出來似有幾分「優越感」。

丁庭宇的答辯,有足夠的道德立場,但他卻技巧地迴避了民主制度在效率面的問題;而佛里曼則對此直言無諱。佛里曼以美國與中國大陸對比,他說:「我們相信,中國有九十%的潛在利益來自二流的政治制度,極大部分都來自獨裁統治;但美國的潛在利益只有五十%來自我們一流的政治制度。我們所得到的遠遠少於我們可以、應該、也必須從我們的民主體制裡所獲得的。」
「假如美國能做一天中國」,更是佛里曼最勁爆的理論。他說:要是美國能做一天中國有多好,在這一天裡,我們可以制定所有正確的法律規章,克服了民主政治難以作成決策的最差部分,僅僅一天就夠了,第二天我們就可以做回原來的美國。這是一個狂想,卻顯示即使佛里曼相信民主政治是「一流的政治制度」,但他也認定民主政治有其弱點。在這一方面,丁庭宇的副市長身分,使他的言論空間不如佛里曼。

制度的差異,難免影響到城市發展。最顯著的對比,是以印度的城市建設與中國大陸比較。但是,像中國大陸那樣,在所有的牆面上用白漆畫個圓圈,裡頭寫個「拆」字,一整片區塊幾個月後就成了一大片高樓大廈;這裡頭可能有成百成千的顛沛流離的「王家」,沒有媒體、沒有市議員、沒有政黨為他們說話,他們用身家生命去成就了曾是自己的「城市」,但自此這個城卻也可能不再是他們的「城市」了。這當然不是天經地義的做法,否則就不會有烏坎村。

尤有甚者,制度的差異影響所及尚不只在「城市發展」而已;在漂亮的城市裡,因專制腐敗而在那些美麗樓宇中藏污納垢的「不漂亮」元素,才是那個城市真正的內在素質。誰都希望見到城市有漂亮的建築,但城市不會只因美麗的樓宇而漂亮!

台灣的市容,「老矮醜」的建築與「新高美」混搭,摩托車與轎車、公車混搭,使得城市真的不夠漂亮;但台灣就是在這種「混搭」之中一路走來,那種「共生/共榮/共醜」的景致,顯示了台灣一頁美麗的滄桑,也使得僅僅一個「王家」就能鬧出如此轟動的新聞。由此可證,台灣的街道真正反映了台灣的民主內涵,這是從不漂亮的市容看到了台灣的內在之美。

在台灣,好不容易從戒嚴威權時代走過來,大概沒有人會想回頭去「做一天的中國」;但是,如果你不具副市長的官職,卻也可在肯定民主的同時,承認佛里曼的憂慮亦具有相當的真實性。我們絕對反對一個如張欣所說具有「完全自由」的政府,但也不願見到如佛里曼所形容的內耗空轉、甚至撕裂的民主。

其實,不少的台灣人都會有像佛里曼一樣的感慨:「我們所得到的遠遠少於我們可以、應該、也必須從我們的民主體制裡所獲得的。」


作者:聯合報社論
出處:【2012/04/10 聯合報】

2012年5月7日 星期一

尋路青春5–5/楊照

當夜色罩滿湖面
夜降臨了,我腦袋裡只剩下一個念頭,看見自己一直在划船,一直划一直划,回過頭,原本划船的少年竟然變成了面目枯槁的老人……
人生中有一段時期,我以為最大的幸福,甚至說幸福最大的可能性,莫過於一個安靜的下午,接近黃昏的時刻,半躺在小小的木船上,手裡拿著一本詩集,或一本帶著詩意的書,讀著讀著睡意攏來,字句渙散,似醒似夢之間,感受到不知是書上記載還是我自己內在記憶的故事。
那時候,我經歷過幾件事了,幾件自以為堂皇重要的事。編過一本校刊,愛過一個總沒有把我放在眼裡的女孩,後來又無望地愛過一個大我十一歲的女人。這類的事,讓我相信生命已經在我面前開展,讓我相信自己夠資格開始想像思考幸福究竟是怎麼回事,也夠資格刻意去尋找跟別人不同的,幸福的經驗,甚至幸福的定義。
一回,還是在花蓮的鯉魚潭,我突然厭倦於平常將小船划到對岸再划回來的路線,決定這次不橫渡湖心了,我要沿著湖岸周圍繞划一圈。離開了租船碼頭,我小心維持著船和岸邊不遠不近的距離。濱岸的景色漸次展開,帶著特殊迷人的陌生。那山原該是我熟悉的,卻從不曾習慣的角度跟我招呼。不再是我主動觀看山岸,而是山岸主動喚我過去,有一種無聲的聲音,在山樹間呼之欲出,似乎對我說著:「來,再往前一點來,我有話對你說。」
我一直划一直划,想聽到前面山岸要說的話。他會說「你該像我,像我一樣堅毅挺拔」嗎?還是他會說「你對生命的體會,要像我一樣深邃,又一樣寧靜」?我每划前一公尺,那無聲之聲就往後退一公尺,我只能不斷地划,想確認我聽到了,那些只對我透露的訊息。
划到天漸漸暗了。不用看錶,我都知道大概還有一小時天要黑了。而我沿湖才划了差不多半圈的距離。合理的選擇,是掉轉船頭,循平常的方向,穿過湖心回航,那就可以趕在天黑前回到碼頭。然而,我多麼不願意中止繞湖划行的旅程!彷彿我和包圍著湖的山勢,有了一個默契許諾,我該完成這趟簡單的旅程,他或他們,就會賞我以一個祕密。他或他們,因為我不曉得,這巍立了千萬年的山,到底該是單數或複數。

所以我固執地繼續划下去。天光愈來愈弱了,山愈來愈黑,心底長出了恐懼的線頭搔癢著。我知道,如果用力一拉,線頭就將帶出比黑暗更黑的,自己都無從評量的害怕。畢竟我只有一個人在船上。畢竟整個湖上只剩下我這條小船。畢竟熟識的船家因為太熟了,不會等我,會先收攤回家。我有太多理由害怕。

所以我只能更固執地划下去,像跟誰賭氣般照著原路繼續划。要是改變航程方向,必定會更慌張更害怕,而且轉成墨色的湖水完全阻擋了我尋找碼頭方向的視線,我只能依靠湖岸的輪廓,在黑暗中漸漸從線退化成線的暗示的指引,才有可能回到碼頭。

越划越怕,也就越划越覺得終點碼頭毫無著落。我迷失在湖中的航線上,開始擔心自己再也無法從這裡脫身了。夜降臨了,我腦袋裡只剩下一個念頭,看見自己一直在划船,一直划一直划,回過頭,原本划船的少年竟然變成了面目枯槁的老人!

我無法確知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只知道當夜色罩滿湖面時,突然有一瞬間,離我那麼近的山變化了,靜靜的黑影動了起來,在我眼前在我身後悄悄地變換了輪廓,先是變得尖銳尖利,像是惡魔乍然伸出的掌爪,繼而在我還來不及驚叫出聲前,又倏忽變得厚實柔軟,撲下來將我包圍住,我不再是湖上的划船少年,卻化成了湖的一部分,被山與山影同時懷抱著,因而感受到空前的溫暖,空前的安全。

山有呼吸,山有脈搏,山的呼吸脈搏起伏,毫不費力地引我找到了碼頭,我將船駛進人工造出的小灣裡泊好了,山才退去。我抬頭看見街上飲食店的燈光,身上似乎還殘存著山的體溫。

那當下,我完全找不到語言來形容這奇特的湖上經驗。我也以為,這奇特的經驗無論如何都不可能對別人訴說描繪。然而,還有更奇特的事等著我。回台北沒多久,我站在重慶南路的書店裡,隨手翻開一本英國詩人華滋華斯的詩集,啊,那湖上黑夜的恐懼與恐懼後的溫暖,竟然就在那裡,在華滋華斯被用彆扭中文翻譯過的詩裡,不管那中文再怎麼彆扭,我都一眼就讀懂華滋華斯要寫的,為什麼,我幾天前在鯉魚潭所經歷的,卻進到了一百多年前遙遠英國詩人的詩裡呢?

我買下了華滋華斯的詩,帶到碧潭去。碧潭不是鯉魚潭,碧潭沒有鯉魚潭那麼廣那麼平,我去的時候,下午還很長,黑夜還很遠,可是就在碧潭河岸船上,我一次次讀著華滋華斯的詩,讀到水波搖晃搖出了層層睡意,在那個恍惚的交界點上,醒著的我在碧潭這端,夢著的我卻到了鯉魚潭,山在醒著這頭進入印著白紙黑字的書中,再從夢的那頭浮冒出來,變成黑底壓著暗金色的影子,重複一次先恐嚇再溫暖照護我的過程。

那一刻,我告訴自己,沒有更高的幸福形式了,我不再相信人生還能在湖水山色與詩行之外,創造出更強烈的幸福。

●系列完,收入楊照《尋路青春》,天下文化出版。


作者:楊照
出處:【2012-03-28/聯合報/D3版/聯合副刊】

2012年5月6日 星期日

尋路青春5–4/楊照

曾經有過的中國情懷
如果Z早早到了,我就不可能繼續背書;然而要有充分時間背書,就表示遲遲見不到她那甜甜的笑容,總是開朗的眉宇和眼睛……
我一直記得這樣的情景,黃昏時刻,我搭乘0南公車,從台大到中華路南站下車。下車時,腋下夾住的書差點掉了,不過老實說,沒掉才是奇蹟,因為那樣一本書厚到沒有什麼方法能安全地攜帶。那是日本學者滝川龜太郎編撰的《史記會注考證》,台大圖書館藏有日本版原書,共分裝成十二大冊,然而神奇的台灣盜版商,就有本事用大開本,每四頁縮印成一頁,硬是讓十二大冊變成一大冊。
阮芝生老師的課堂上,一定要帶這樣一本約莫有四塊磚頭大、兩塊磚頭重的大書。還不止這樣,阮老師的期末考,還會出默寫題。
我在站牌下,找到一輛停放的摩托車,將《史記會注考證》穩穩放在後座上。另外從書包裡拿出一張影印的書頁,上面印的是〈太史公自序〉和〈報任安書〉,就著殘剩的天光,繼續背誦。給自己的進度是,必須在回家前將這兩篇文章背起來。
能否完成進度,取決於一項關鍵因素──那輛載著女友Z的公車,什麼時候會到達中華路南站。我知道Z幾點下課,但這項資訊完全無助於我預測她什麼時候到中華路南站。下了課她要走到校門口等公車,等車的隊伍可能很長也可能很短。發出來的車班,可能很快,也可能很慢。最麻煩的還是公車要一路走縱貫道,經過新莊車站,經過三重、二重,上中興橋,才鑽進貴陽街出到中華路來。那一段路,每一個路口都可能在黃昏尖峰時刻大塞特塞,我清楚得很,因為我常常陪著Z坐這段路程。那兩年,我去輔大的次數,不會比去台大少。

那是沒有手機可以聯絡的時代,所以我們都擁有今天難以想像的豐富耐心。只有說好,下課後在中華路南站見面。我一邊等一邊背書,同時咀嚼著心底的矛盾,如果Z早早到了,我就不可能繼續背書;然而要有充分時間背書,就表示遲遲見不到她那甜甜的笑容,總是開朗的眉宇和眼睛。

Z還沒來,冬天的夜晚卻先降臨了。我一步步離開天光籠罩的地域,退後尋求人工燈火照明。在我身後,是國軍文藝活動中心。貼著海報的櫥窗燈亮了,接著售票口的燈也亮了,還有通向樓上藝廊入口處的燈都亮了。我忍不住將眼光離開悲憤的太史公對李陵的描述,抬頭檢查一下,啊,今天的戲是由嚴蘭靜擔綱的。心頭砰砰地跳著。我第一次自己進到國軍文藝活動中心看戲,看的就是嚴蘭靜,坐在最遠最偏的角落,卻明明確確感受到她的眼光飄過來,飄上我的臉,在我臉上停留,那遠遠的笑容竟然違背物理原則,越過空間距離,彷彿就貼著我的臉。比電影裡占滿銀幕的近鏡頭特寫,還要逼近。我就是在那一瞬間,理會了看戲有和看電影不一樣的感動與樂趣。

我正盯著嚴蘭靜的照片看時,聽見了熟悉的腳步聲,回頭,果然是Z小跑步地過來了,而且她胸前抱著的,竟然就是我丟放在摩托車上的《史記會注考證》。《史記會注考證》抱在她手中,簡直像個小娃娃一樣大,也許也因為那樣,她特別喜歡幫我抱這本書,讓書塞了滿懷,而且還露出總也不厭倦的好奇與驕傲──怎麼有人讀得懂這麼厚的書啊!

我們商量一下,將晚飯的選擇減少成兩個。對面的「徐州啥鍋」,或是寶慶路口新開巴而可樓上的「大車輪」。「大車輪」賣的是日式料理,有熱熱的鍋燒烏龍麵可以溫暖冬天冷冷的胃腸。而且總是在櫃台呼叫的老闆,是個極有趣的人,很樂於幫我練習正在學習的日語會話句型。他甚至還幫過我的日文作業,教我寫了一篇關於日本食物的文章。老闆會說卻不太會寫,他耐心地在櫃檯前不管其他顧客的眼光,一句一句講,我趕忙一句一句抄在筆記本上。老闆還會告訴我們他十三歲就被帶去日本當學徒的故事。不過,老闆有個壞習慣,Z很不喜歡。跟我們熟起來了,老闆不時會冒出帶暗示性的語言,測探我們兩人之間的身體親密程度。

好吧,那就去「徐州啥鍋」。和「大車輪」剛好相反,早聽說了「徐州啥鍋」的老闆是大明星葛香亭,可是我們卻從來沒在店裡見過他。「徐州啥鍋」最大的吸引力,是那裡食物帶著的神祕陌生性質。我和Z都在台灣本省的市井環境裡長大,對外省餐飲都少有接觸。別說「啥鍋」,配「啥」的糝子餅都是新鮮奇怪的東西。看來像細麻花,怎麼會是「餅」呢?原來外面還要包上一層軟麵皮,軟中有脆、脆中有軟,讓人想起士林夜市的「大餅包小餅」。還有江米蓮藕,黏黏的米飯塞在蓮藕的孔洞裡,而且還甜甜的。

去「徐州啥鍋」,我們回返成兩個好奇的小孩,牽手一起探索沒有到過的中國鄉野想像,彌補我們來不及相識的童年。

《史記》、嚴蘭靜、「啥鍋」,那曾經是我自然接觸自然享受的中國,在一個中國意識還那麼理所當然的時代。

選自楊照《尋路青春》,近日將由天下文化出版。


作者:楊照
出處:【2012-03-27/聯合報/D3版/聯合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