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4月7日 星期六

土廝與洋食/阿盛

我常散步鄉村,屢見翁嫗幼童捧搪瓷杯坐蹲門口喝咖啡。我早非昔日呂蒙,雖土氣仍舊,畢竟活在電腦高鐵時代,不比井底之蛙,但睹此情狀,猶覺食事變化驚人。再思,噫,驚人變化豈止吃喝。


     芒果戀


     西台縱貫線公路仍是雙向二道時,彰雲嘉南高許多路段,路旁皆植芒果樹,沿途鬱鬱蒼蒼,景象頗佳。樹應是屬於公家,不能隨意摘取,二戰前留下來的慣習俗例,偷甘蔗芒果者,重罰,罰出資演戲酬神之類。


     鄉下地方不可能有人犯禁,鄰居自家種的都未必吃得完,往往與土長的白色小蓮霧一樣,生熟任其掉一地。小童無知而戲採,那平常,通識不告發,酷吏苛人例外,真有人家受罰。


     土芒果的甜香無法替代。嗜食者,一口氣吃四五斤,算普通。吃完後沒事才叫非等閒。芒果性熱,吃得過量會造成胃腸蠕動加速,甚至引起痙攣,民間稱為芒果痧,類似中暑著痧,但不能用銅幣刮之。


     沒藥沒關係,天生人,天照顧,一物剋一物,趕緊吃破布子。破布子與芒果同期生出,鄉鎮到處有,臨用時很方便,拔下數顆生嚼下肚,半時三刻就好了。兩物天造地設,恰如南洋的榴槤與山竹,互相調劑。


     破布子俗號樹子,一般和鹽熬煮成膠質塊,例不去核,其味回甘,佐乾飯稀粥皆宜。我幼時常食,每連核吞嚥,奇怪,也一樣活下來長高。那核雖小,卻硬得硬是要得,石頭才可砸碎。


     我亦吃芒果之佼佼者。甫入小學就敢一次吃三斤,大人為之嘖嘖稱奇,但未嘗患痧,唯手腳頭面時或浮現瘡腫,試敷以破布子果漿,稍有效,但用狗皮膏藥較快痊癒。


     新品種芒果,早有了。小學時,「愛文」初見,我算之計之,想辦法買了一顆,吃完,心中立即不再左之右之,還是土芒果對胃對味。迄今,無論金煌、凱特、黑香、海頓……,我都沒興趣嘗試。某棣,老實不識余心樂,居然說什麼做人別太堅持啦,其意似指謂固執,我從此將其列入私纂「添柴列傳」,添柴者,助火大也。


     嘉義中正大學門前一列土芒果樹,據云本是戰時為防空襲而種植,年歲皆花甲以上,日照枝葉,榮榮欣欣,當初學生們爭取保留是正確的。我數度去評審該校文學獎,總想畢事後留下來爬樹摘果,但慮被說什麼偷閒學少年,乃罷。


     甘蔗謠


     甘蔗,須用力啃食才有意思,那原不是該斯文客氣對待的東西。你看過人家處理甘蔗,厚刀切砍用力削皮,跟練硬式武功差不多,優雅的太極拳動作是不行的。 以前的鄉鎮小孩大人,削蔗皮可以不用刀,牙咬而撕裂之。你旁觀,不自覺就跟著咬緊牙關,可能也會出力不少。彼等口斷一段,嚼嚼嚼嚼,嚥嚥嚥嚥,然後再來一次咬而撕裂之,直到盡尾乃止。牙齒不夠好的人,只好眼睜睜咬牙切齒,無齒之徒如幼童老者,則是火燒海口庄,根本無魚網(無希望),試都別想試。 但是想吃,怎麼辦?去皮後切成小段小片,細嚼慢嚥,一樣好,不夠爽快俐落就是了。再不,何以解饞,唯有榨汁。 紅蔗質脆而甜,一般都吃這。白蔗可不易應付,皮肉纖維質皆韌若稻梗藺草,牙根極牢固的人亦得斟酌是否要與其拼命。白蔗專用來製糖,多是契作,採收權歸糖廠。糖廠開工前,五分小火車蛇來蛇去,嗚嗚嗚叩叩叩喀喀喀,蔗田中人頭多,呼來喊去,喂喂喂啊啊啊哈哈哈,真正阿祖吃麻油,老熱(鬧熱)。孩童趁機抽幾支,免不了的事,誰追究誰惹厭。 糖廠大煙囪冒煙冒氣了,方圓一二公里都飄浮甜香味。我高三轉讀糖廠特辦的南光中學,全台僅此一家,主要招收員工子弟。教室前有一水溝,廠裡的洗鍋水流入溝,通往急水溪。秋冬涼寒,我們濯足其中或立於溝旁沾沾熱蒸汽,聊聊天,心身都溫暖。 我一表長親,既平凡亦特殊。太平洋戰爭末期,美國軍機常來掃射轟炸工業區,一次,新營糖廠中彈(大煙囪今猶留許多彈孔),大火,糖漿外溢,那表長親的解放小腳走跑不輸大漢,攜臉盆水桶去撈漿,食用多時。她一生熱愛檳榔與甘蔗,老來牙齒只餘數顆,照樣吃檳榔嚼甘蔗,隨身掛戴半掌大的小銅臼,銅杵捶搗檳榔而後食,食甘蔗同此法同此臼。常有陌生人見而代勞,當時民情厚甜,對待老者蓋皆多禮,猶存古風優雅。 我至今仍愛啃甘蔗,粗硬節目亦不懼,唯已無膽量就口咬裂蔗皮耳。


     天賜兩味


     我出生在一個許多人都「窮到鬼要抓去」的年代,這表示大家還不至於破落超過底限。那,有更匱乏的年代嗎?是,老輩常云,戰前,許多人簡直窮到「鬼也不要抓去」。


     說明一下。傳聞,鬼界如人界,鬼出差總得索些茶水錢,你看明清白話小說裡的公人,抓罪犯時便是這樣德性。如果窮到擠不出半滴水,勢利鬼當然理都懶得理你。


     可以說,我們這世代的人並未貧至無衣食,但吃飽穿暖之外,幾乎全沒有。玩具,自己做,遊戲,自己來,零食,自己想辦法。


     沒錢怎麼有辦法吃到零食呢?有。例如蜂蛹,野外樹上取,輕咬,波一聲,很甜。例如土猴,用水灌洞,捉住,去內臟頭部,以小塊番薯塞腹,烤之,很香。例如青蛙,繩端綁蚯蚓,往水渠草叢中抖手提放,三幾下就捕一隻,清水煮熟加鹽,很美。例如泥鰍,雨後溝裡田邊唾手可得,食法同蛙。例如野草莓、鹹酸草、小番石榴、小蓮霧……,皆不用錢,等於老天賞吃的。


     番石榴比雞蛋小,紅心白心兩種,熟透時其實香軟可口。小孩沒耐性,甫熟即摘下,果瓤好吃卻藏籽其中,所謂「吃藍茇放銃子」,乃指其籽難以消化。「吃龍眼放木耳」,同意。


     我吃過橄欖核仁,醃漬脆橄之果肉食盡,餘核,以石敲破,細小核仁在焉。甘蔗蟲也吃過,類蠶蛹,甘味一如蔗汁。唯不敢試吃水果蟲,吃過的同學說,蟲亦甜,未知真假。


     窮家子的小小人生哲學:無魚,蝦也好,無車,用步輦。所以,有東西入腹是極高原則,合宜或衛生與否便較少考量,於是小孩普遍肚裡都生蛔蟲,其尤悚人者,腹大若婦人有孕。讀小學時,衛生所與學校發給蛔蟲藥,戶戶可領取,其嚴重若此。


     可是,我今回頭想想,現代人講究吃,不厭精細,真的比以前衛生嗎?以前可沒有農藥、色素、防腐劑……,這些比寄生蟲嚴重百千倍。


     再想想,天定生在那年代也不錯,既吃到一些異常美味,又不會忘了貧窮的滋味,這有利於自我調節現世裡很容易偏向的價值觀。

     土廝與洋食


     第一次吃吐司夾蛋,已近成年,在玉井。到同學家做客,他招待早餐,我見而訝,聽他說日日如此吃,更覺驚奇,始知自己就像古井水雞,眼界有限,確實是個「土廝」。


     但之前我看過洋麵包,也吃過幾個。一般麵包店只常作三種,一是紅豆餡,叫紅胖,二是奶油餡,叫牛奶胖,三是無餡,叫熟胖(或俗胖)。胖,麵包,日本外來詞,借自法語,台灣襲其音,習慣上反而不稱麵包。三種我都覺得不好吃,質地稀鬆,餡少,用力捏,小小一團,不足以裹腹,當點心還可以,且相較米飯饅頭,價錢稍昂。


     第一次喝咖啡,讀東吳,在台北中山北路前段。店名「蜜蜂」,好像有數家連鎖店,和平東路上曾見。大概起初是因應美軍駐台而開業,店內壁上有許多英文簽名、漫畫,一圓形射鏢靶。我與同學好奇,估量身上的錢應該是對得起老闆,入座。兩人根本不懂喝法,中年服務生很慈祥又狀似忍耐地幫助調配細糖牛奶,比手勢請用。我喝了。


     踏出店門後好久,喉舌仍覺酸澀。下結論,那幾十西西苦水,不值得耗用三天生活費,我很可以耐勞,但不想花錢吃苦。


     第一次嘗巧克力,台美斷交年,在報社。同事送幾粒給我,說是透過管道訂買的高級品。其時洋菸洋酒之類不進口,送禮若奉上整條三五牌洋菸搭配一瓶強尼沃渴,算貴重了;航空公司職員機師空姐或國外旅遊開會的人,往往攜帶入境,高價轉讓,頗有利潤。巧克力,晴光市場有買賣,高檔貨號稱難得,然,顧客肯費鈔,店主肯定掏。這類事世界大同。


     當然,無可迴避的,如今我與所有人一樣,三餐零食都跟著潮流西化東化了。單看處處麥當勞肯德基吉野家美而美,便知吾等腸胃已經歷過數千年來最劇烈的一次消化大革命。


     我常散步鄉村,屢見翁嫗幼童捧搪瓷杯坐蹲門口喝咖啡。我早非昔日呂蒙,雖土氣仍舊,畢竟活在電腦高鐵時代,不比井底之蛙,但睹此情狀,猶覺食事變化驚人。再思,噫,驚人變化豈止吃喝。
怪吃目睹記


     吃東西,就是吃東吃西。吃之本義「言蹇難」,口吃;若用新法解字,以口乞四方食,蓋口字形狀四方。
     吃食有常有異,異常之食恐怕無人道得完。我見過一些,不妨記下。


     有不少老代鄉人,嗜雞鴨鵝蛋之未成孵者,雛形已具,胎死,剝殼取出,不洗不烹,直接入口,宣言,此物極滋補。其腐味實常人難堪,而食者稱為芳氣。彼等每巡行各家乞蛋,得之現喜色,不得則悵惘,數十年不輟。
     壁虎幼蟲,通身半透明,肉眼可見臟骨,亦多人喜食之。捕捉法,以厚大橡皮筋彈射落地,免傷其體。得足數,合置細籠中,餓之數日,待體內排泄淨盡,洗淨移入米酒瓶,浸一周上下,取食,或乾吃或佐小菜,咀嚼之聲令人「髮指」。想來,蘇東坡在海南隨俗食「蜜唧」幼鼠,大概如此。


     食蚯蚓,概略如壁虎。另法,剖開清除畢,和蒜蔥醬油,大火快炒。我曾放膽一嘗,無甚特殊,味似魚腸而脆。


     蜜蜂泡酒或油炸,皆非稀奇,油炸蚱蜢白蟻才罕見。蚱蜢,田中多多,白蟻,大雨前後往往飛出。一同儕獨鍾白蟻,預先熱油,細鐵絲網盛滿白蟻,油滾時,放網入鍋輕搖,半分鐘,可食矣。


     果蟲,通常料理同白蟻,生吃亦可,但二物取得麻煩。我看過一人連吃十隻,他與四友打賭,贏了四餐。
     北來,聽聞極多怪食,未必親睹。在學期間,士林夜市有賣鱉者,現宰現煮,我旁觀。鱉縮頭,其人反轉鱉身,甲貼砧板,鱉乃伸頸撐身,其人左手迅捷攫住鱉首並立即翻面同時右手之刀落下,真像蒲松齡記錄的「好快刀」。賣鱉者云,一顧客專吃鱉頭,煮炒隨意,只配九層塔,亦怪人耶?我心想,你自己也夠奇的了。


     任職報社時,頻至萬華夜市就食,觀宰蛇,總是渾身起疙瘩。蛇已剝皮清腹,依然活動扭轉,我以為怖駭鮮有過此者。


     歐美之人視臭豆腐皮蛋為噁心食物,嘲之諷之,斯亦無聊。法國義大利的「蛆起司」怎麼說?吃的東西不同,東西南北四方飲食觀不同,怪則怪矣,論好壞,誰爭得完?


作者:阿盛
出處:【2012-02-08 中國時報】

2012年4月6日 星期五

今年烏魚特別多/劉克襄

許久沒有看到,漁船插國旗回來了。


在梧棲港等待時,老魚販跟我不約而同地想起這個早年的熱鬧畫面。我們和幾十位買家,一起在冷颼颼的碼頭,等待捕烏船返港。


今年冬天特別寒冷,大陸漁民無法適時出海,烏魚群躲過一劫。冬至了,牠們游抵台灣中南部,正是魚卵最成熟肥美時,中南部好幾處寥落的漁港,竟也意外地熱鬧起來。


以前漁船回港,遠遠眺望著,船上若插有一支國旗,表示這趟出海至少捕獲一萬尾。碼頭早有親朋好友,陸續施放炮竹,興高采烈地歡迎。如今,大家已許久未看到插國旗,聽聞鞭炮聲了。


九○年代初,我仍有這樣美好的體驗。先看著滿載烏魚的船緩緩進港,在夾道歡迎中卸貨,眾人精神勃勃地忙著裝簍、清洗、盤點和分類。接著,再迅速以刀具,取下肥美的魚膘和烏卵。漁民們愉悅地忙碌著,露出滿足的笑容。對西海岸漁民來說,烏魚豈止是烏金,根本就是每年的年終獎金。老天爺發的,總是比公司老板更阿莎力。


晚近幾年沿海漁獲式微,多數漁民難以靠出海謀生。一路走訪漁港,聽多了捕撈不到的抱怨。這些勞動階層的兄弟若能在年關,享受生活的喜悅,特別讓人感到窩心。我因而再度跑去梧棲港,想要具體感染這種快樂氛圍。


另一個原因也跟年節有關。母親出身龍井海邊的望族,從小我即聽她口述,日治時期年節到了,外公那一輩的孩童若有烏魚子當零嘴,代表著今年烏魚豐收,價錢公道,街上還買得到。若那年沒有烏魚子,意味著今年烏魚數量稀少,價錢特別昂貴,甚而是當地物產收成欠佳之意。這情景難免讓人憂心,未來一年恐怕不會好過。


也不知這傳統是何時形成的,後來家裡每年除夕,不管菜色是否豐富,母親在桌上勢必備有烏魚子。它永遠是最重要的年菜。


有此年節記憶,我對烏魚的到來才會那麼敏感,積極打探捕烏返港的時間。適時趕去觀看漁民的眉開眼笑,沾一點豐收的喜氣。對許多西海岸的漁民,有時年節的氣氛好像這樣也就足夠了,不再需要其他牲禮的準備。


捕烏食烏是台灣特有的漁業傳統,大陸人不像我們這麼偏好烏魚子,也無此食用內涵。但烏魚為何近年來逐漸減少,卻跟大陸漁民濫捕有關。他們的手法粗糙,甚至以炸藥捕捉。此一瘋狂,其實又跟台灣諸多不肖商人的競相降價、恣意購買有著直接關係。日後兩岸ECFA談判,勢必得針對烏魚的捕捉細密討論,不宜提前濫捕,導致烏魚生態破壞,進而把這一明鄭時代即有記載的海洋文化毀滅。


在等候時,老魚販還跟我提到,廿年前,他看過一艘船插三支旗。若以現今烏魚價格,一尾三百元,他要我算看看,這艘插了三支旗的,現賺多少。我簡單估算一下,天啊,好像出海一次,全年都可以在家逍遙了。


後來,我們終於等到一艘捕烏船返港。它沒插國旗,但炮竹和煙火還是熱鬧響起。我樂觀地猜想,捕獲的數量應該不少吧。那天起直到年底,從梧棲以降到梓官,多數漁港都有豐收的訊息,彷彿回到昔時的年關。


今年烏魚回籠絕不是生機恢復,更非好日子回來,只是一時、一年的行情。我還是擔心,明年會重蹈晚近十多年的低迷。甚至有一天,烏魚不再。


這次的豐收說不定是最後的警示,提醒我們烏魚的生態危機,現今面臨的問題在哪。當然也幽微地隱喻著,唯有漁民年年綻放笑容,來日才會不斷有好年。

作者:劉克襄(作者為自然生態作家)
出處:【2012/01/25 聯合報】

2012年4月5日 星期四

舊曆年是珍貴的無形文化資產/韓良露

舊曆年,是華人延續幾千年的無形文化資產。從舊年的十二月十六到除夕,是舊年時光,有食尾牙、送神日、挽面日、小年夜、大年夜,舊年的除夕等,也有不少重要的風俗,如祭祖先、吃團圓飯、發壓歲錢、貼春聯、堆柑塔、守年夜、放鞭炮除舊、敲除夕鐘等等活動。


這些活動,靠著庶民的堅持代代相傳,但也有因社會與家庭文化變遷而消失,如有的家庭因宗教或家庭結構改變不再祭祖,有的不貼春聯或不堆柑塔了,有的地區不准放鞭炮,敲舊年除夕鐘,也因寺院傳統改變而甚少聽聞。


日本京都雖然每年十二月卅一日會依唐俗,在東山知恩院由住持敲一百零八回除夜之鐘,象徵除去人間一百零八種的煩惱。但舉行時間,卻是新曆(即西洋曆或太陽曆)十二月卅一日,而非舊曆(太陰曆)的除夕。


日本文化,本來如中華文化,採陰陽合曆,即按太陽與月亮運行,訂時間曆法。在舊曆中,廿四節氣循環是依地球繞太陽轉的曆法;但舊曆中的十二地支,卻是依月亮的運行,這樣的曆法,既反映了太陽和地球間的日照關係,也兼顧月亮和地球的潮汐影響。這是世界上獨樹一格的陰陽曆法,不像目前的西曆只採太陽曆,而伊斯蘭曆法採太陰曆。華人其實可以申報陰陽合曆,為世界非物質遺產。


今日通行的舊曆,也非一成不變,舊曆俗稱黃曆,指的是中華歷史傳說中的黃帝,在西元前二六九六年打敗蚩尤後,定下以干支紀年、月、日、時的曆法,這是第一本曆書黃曆的由來。黃曆天干地支,以六十甲子輪迴,第一個甲子即西元前二六九六年,但一年之始的新年開正,卻不是大家熟悉的正月寅月,而是冬至期間的子月。


為什麼定冬至為地支子月之始呢?古人觀察天象地氣,得出的道理,即現今的天文地理知識,每年十二月廿一日前後的冬至節氣時,太陽直射南迴歸線,形成北半球一年之中白晝最短、黑夜最長的一日,冬至之後,陽光逐日從南迴歸線北移,日照也一天天增長,古人冬至節氣說,即冬至是陰氣至極,陰極而反生陽的時候,因此冬至一陽生,是一歲之首。


如按照周朝曆法,華人過年應該在子月冬至,因此民間有冬至大過年,冬至添歲之說。前不久,冬至時搭計程車和司機聊天,司機問吃了紅白湯圓沒?(紅圓即陽圓,白圓即陰圓,吃紅白圓象徵的是陰陽反轉,紅白圓的食俗意義是勝過芝麻湯圓的),我說晚上吃,司機先生說吃了就要長一歲了。


雖然民眾不明白冬至是周代新年,卻記得過了冬至加一歲,周代的子月為一月新正,但到了漢代卻恢復夏代的曆法,以建寅月為一月開正,也因此華人的舊曆亦有夏曆之名,當立春寅月為一月時,冬至的子月,卻變成了舊曆十一月。


華人過舊曆年,也造成華人一年過兩個年,一是西洋新年,一是華人舊曆年。愛過年的人當然開心,從每年西曆十二月底的耶誕、到西洋年,再到舊曆年、春節、元宵,起碼有一個多月時間都在放假;但如果漢代沿用周曆冬至過新年,那麼冬至即西曆的耶誕節,華人的舊曆年,就將從冬至開始至西曆新年,跟西洋人的時間差不多。


華人的舊曆和天文、節氣、天干地支、五行都有關係,我們應當重新認識、珍惜舊曆的知識寶藏。(作者為南村落總監、生活美食家)


 作者:韓良露
出處:【2012/01/27 聯合報】

2012年4月4日 星期三

難忘的一堂藝術課/朱宗慶

優秀的劇場工作者蔣薇華老師,教授表演已經十多年,她的課是大一新生都要修的一門「基礎」課。整個學期,老師都在出題目讓學生作,這些題目不是來自教科書,也沒有可以寫下來的標準答案,答案都在學生們的心裡。


其中讓許多學生印象深刻的一個題目是,要照顧一顆蛋。整整一個星期不能分開,不管走到哪裡,做什麼事,吃飯、看戲,都要帶著這顆蛋,甚至,可以跟這顆蛋聊聊天說說話,彷彿它是自己的小孩;在校園裡遇到老師,還會被抽檢是不是真的帶著自己照顧的這個蛋。


一星期之後的課堂上,蔣老師要學生們將蛋帶到課堂上,敘述自己這一個星期的生活與感想。果真有粗心的學生已經將蛋打破,而雞蛋還完好的學生,老師會要求他們最後在課堂上將蛋打破。許多同學在這時卻下不了手,一個星期的照料與相處,不僅僅要細心,還要用心,於是一顆平凡無比的蛋,突然有了另一種生命意義,學生們看待這顆蛋的方式,和一星期之前,完全不同。


所以學生們會知道,「陪伴」是一件遠比想像困難的事情,而「用心」則是重要的關鍵。他們要細心留意,隨時意識環境狀況,甚或,常會感受到擔心與害怕,怕因不小心而傷害了脆弱的蛋。就在過程中,剛剛脫離制式高中教育的年輕學生們,開始嘗試打開自己的感覺天線,體會過去總被壓抑的情緒。


在這堂課上,不僅僅要照顧雞蛋,學生們會被要求去觀察植物,可能用一個下午去看海,也透過同學們共同的合作,培養「信任」的感覺。在學生真正開始接觸戲劇的相關知識,或學習表演技巧之前,這樣一堂藝術課,讓他們充滿標準答案的腦袋暫時歸零,感官知覺重新啟動,接下來的學習,才能不被過往的經驗制約,學生有機會找到心中最單純的熱忱。這對於日後要實際投入創作的學生們,是非常重要的再次啟蒙。


具備積極的態度、永不減損的好奇心,能夠關懷環境與他人,還能夠傳遞情感並感動他人,這是一個「人」最重要的基本能力了,具備這種能力,我們就擁有面對任何變化的力量。但是從小到大的讀書過程中,這種能力卻常常沒有特別受到重視。然而,這樣一堂讓學生難忘的藝術課,最有價值的地方,就是提醒學生們,所謂學習,首先,應該是去找回這些被忽略的能力,接下來的實務技巧教導,才能真正在穩固的根基上發展,而且不會因為外界的變化,讓自己提早落伍。


職場人才的養成確實和大學教育密切相關,只可惜很多人只把大學當成職業訓練中心。父母們殷殷期盼的,莫過於自己的孩子畢業之後,可以找到一份學以致用的工作;學生們習慣了高中的學習方式,選課的時候也常多了一點務實的考量,「找工作」變成念大學的重要目標。而我們的學校與教育,若未能引領學生真正認識自己,而是過度強調專業技能,結果反而可能讓年輕人們逐漸失去面對挫折的勇氣,難以因應變化迅速的社會,最終恐怕也不能成為未來世代需要的人才。


如果未來的不確定性讓人焦慮,也許,現在的每所學校裡,都該有一堂這樣讓人難忘的藝術課吧!(作者為國立臺北藝術大學校長)


作者:朱宗慶
出處:【2012/01/31 聯合報】

2012年4月3日 星期二

那些油燈下的靈魂╱蘇北

中國人對死是樂觀的。鄉下的人,並不懼怕死亡……


突然一下停了電,老婆找來一只舊碗,用油浸了一支破棉線,為我做了簡易的油燈。我繼續在燈下讀書。讀的是海倫•凱勒。「在所有的感官之中,我相信視覺定然是最使人快樂的。」這是《假如給我三天光明》中的最後一句。


在油燈下合上書。我望著眼前那昏黃跳動的火苗,忽然有了個奇怪的想法:油燈下是最適合於讀書的。希望今晚那叫電的東西不要再來。


小時候我在那個叫余莊的鄉下,也才五六歲的樣子。那是高郵湖畔的一個普通村莊。一個多雨的村莊。圍在土牆下的蓑草像一件短裙,我家的那三間頂上蓋了一半草一半瓦的土屋,像一個鄉下的小姑娘,經常在雨中淋了個濕透。那短裙擋著風雨,以免將牆打濕。屋後的竹園也是濕透的,碧綠的竹葉上雨珠滾動,輕輕一搖,濕了一身。黃昏臨近,家裡便點起油燈,那時油燈是家裡的貴重物品,孩子打了燈罩,是要挨掃帚把子的。擦燈罩是父親的專利。他用一張發黃的報紙(大隊裡訂的《人民日報》),撕碎,揉軟,伸出那粗而短的中指,探入罩裡,一層一層的轉。他小心呵護著,像個女人。這時是暴躁的父親最為慈祥的時候。他往燈罩裡不停地哈氣,之後又一遍一遍的去擦拭。直到他伸進去的指頭,彷彿透明,才輕輕捏住燈罩,扣上油燈。屋裡忽然一下亮堂起來,彷彿誰拍了一下手。


我在父親的昏黃油燈下認字。認一去二三里,煙村四五家。家裡死人的時候,外面就要高高地挑上氣燈。潮濕的院子裡人影晃動。鄉下辦喪事,其實是個小小的聚會。白天迎來送往,人聲吵雜。比如八十歲的老母死了,嫁在四鄉八鎮的女兒都趕來了。遠遠地來了一個,沒進門就嚎著哭了起來,之後滾在地上。那些姑嫂們勸著。先來的姊妹們陪著抹一會淚。死人的時候,也是姑嫂們最親密的日子。大姊也六十上下,自己也老了。眼角爛得紅紅的。哭一會也該收場,再哭就沒有意義。中國人對死是樂觀的。鄉下的人,並不懼怕死亡。於是七八個姊妹團團坐下,老得也大同小異,只有大姊和老妹有些微差別。像一個模子裡托出來的幾個老人,她們小聲說些母親死前的事情。雖是姊妹,也是嫁得東一個西一個,各家有各家的事,也有自己的兒女。因此並不多見面。問問子女的情況。都說著孩子的乳名,一副溫暖的樣子。晚上了,點上油燈,睡在東屋或西屋鋪了稻草的地上,七八個人三床大被。互相擁著,再小聲說話。堂屋裡架著棺材,母親躺在裡面,小聲說話,不能吵著亡人。


棺材前面的油燈要長明著,不斷會有人挑去燒焦了的燈芯。添一點油。


燈芯有時會「噗」地一聲爆響。


我奶奶去世的時候,除有以上的情景,還在院子裡搭了靈篷。我那七八個姑姑,臉都小得只有拳頭大小,基本還是有皺紋組成。她們兒女滿堂。大姑老得腰都彎到了地。她們的手因長年勞動已嚴重變形。我嚴厲的父親,雖是她們中的老小,但因為當了幹部,在姊妹中再也不是她們中的小弟,已上升為權威的象徵。弟弟並不能給她們財富,但弟弟的威望,成了她在村莊中的支撐。我的一個老表,見人就問縣裡的情況,之後就說我舅舅最近很忙。那個喪事因為有縣委書記的到來而振奮人心。所有的人臉上既莊嚴又興奮。晚上在大門外還紮了「庫」(一種由篾子和紙紮的類似房子的東西),燒「庫」的時候,人們要在一堆燃著的稻草上跨過,我們小孩子,跨過來跨過去,因興奮過了頭,我匆忙中碰碎了一個燈罩,父親咬牙過來揍我,父親憤怒的樣子,使我恐懼無比,也使我對鄉下油燈下的日子,更加刻骨銘心。


我中學時愛上了文學,曾把一張小學的舊課桌,藏在蚊帳的後面。將一盞檯燈用報紙糊了,做成油燈的樣子,只讓那昏黃如豆的光印在書上。整個屋子是黑暗的。我的靈魂在那一束昏黃的燈光下舞蹈。可一旦光芒占有了整個屋子,那靈魂的精靈,便立即逃遁。從此我便知道,同靈魂說話,是要悄聲說的。靈魂是輕巧的,沒骨的。靈魂最適宜於油燈,適合於油燈下的寧靜、幽閉和靜謐。


感謝那個給我們帶來了燈泡的人。可是從此靜謐和漫長,不復了存在。現在我讀書,有時便無奈地摘下眼鏡,讓臉幾乎貼上了文字,迫使那一顆浮躁的靈魂慢下來。從此我也知道,那些偉大文學,是屬於油燈的。包括油燈下的李煜,油燈下的歸有光。

作者:蘇北
出處:【2011/12/22 聯合報】

2012年4月2日 星期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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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讀心得馬拉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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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供多樣的閱讀選擇。大部分的人可能會更著眼於藉由「閱讀馬拉松」活動來推廣閱讀,或者培養兒童閱讀習慣。讓大家也能夠逐漸喜歡閱讀、樂在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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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記書」一冊,名額200 名。(文字敘述之後請留下email,以便日後聯繫,未留下email者無效。)

我們的村落/龍應台

我們的村落 ──香港大學醫學院畢業典禮的演講    龍應台

目光如炬者,革新了教育制度;行動如劍者,改造了整個國家。而你們,正是踏著這個傳統的足跡一路走來的。

     學程二期
     我一般非常不情願在畢業典禮演講,因為這個場合的聽眾一定是最糟糕的聽眾──你還沒開口,他就巴不得你已經結束,而且,他決心已下,不管你說什麼,只要戴著方帽子走出了這個大廳的門,他這一生不會記得你今天說過的任何一句話。

     雖然如此,我還是來了,不僅只是因為,受邀到醫學院演講是一份給我的光榮和喜悅,也因為我「精打細算」過了──遲早有一天,我會「落」在你們的手裡。當那一天到來的時候,我自然渴望在床邊低頭探視我的你,不只在專業上出類拔萃,更是一個具有社會承擔、充滿關懷和熱情的個人。

     我們都說這是一個畢業典禮,五六年非常艱難的醫學訓練,今天結束了。我倒覺得,是不是可以這樣看:今天其實只是你「學程一期」的畢業典禮,一期的核心科目是醫學。但是今天同時是你「學程二期」的開學典禮,二期的核心科目是「人生」。二期比一期困難,因為它沒有教科書,也沒有指導教授。在今天的十五分鐘裡我打算和你們分享的,是一點點我自己的「人生」筆記。

     奶粉和頭蝨
     我成長在台灣南部一個濱海的小城,叫做高雄。一九六一那一年,小學二年級,發生了一件大事。班上一個女生突然嚴重嘔吐,被緊急送到醫院。沒多久,學校就讓我們都回家了,全市的學校關閉。過了一段日子,當我們再回到學校的時候,班上幾個小朋友的座位,是空的。那是我第一次聽到有一種病,名叫「霍亂」。我們當時當然不知道,高雄的「鄰村」──香港,在同時,被同一波傳染病所襲擊,十五個人死亡。早在「非典」之前,我們的命運就是彼此相連的,但是我們懵懂無知。

     是的,我是一個在所謂「第三世界」長大的小孩。想像一下這些黑白鏡頭:年輕的母親們坐在擁擠不堪的房間裡,夜以繼日地製作塑膠花和廉價的聖誕飾燈,孩子們滿地亂跑,身上穿的可能是美援奶粉袋裁剪出來的恤衫;那運氣特別好的,剛好在前胸就印著「中美合作」的標語,或者湊巧就是「淨重二十磅」。

     一九七五年我到美國留學,第一件感覺訝異的事就是,咦,怎麼美國人喝的牛奶不是用奶粉泡出來的?一九六一年的班上,每一個女生都有頭蝨,白色細小的蝨卵附著在一根一根髮絲上,密密麻麻的,乍看之下以為是白粉粉的頭皮屑。時不時,你會看見教室門口,一個老師手裡舉著一罐DDT殺蟲劑,對準一個蹲著的女生的頭,認真噴灑。

     香港人和台灣人有很多相同的記憶,而奶粉、廉價聖誕燈、霍亂和頭蝨,都是貧窮的印記。如果我們從我的童年時代繼續回溯一兩代,黑白照片裡的景象會更灰暗。一個西方傳教士在一八九五年來到中國,她所看到的是,「街頭到處都是皮膚潰爛的人,大脖子的、肢體殘缺變形的、瞎了眼的,還有多得無可想像的乞丐……一路上看到的潰爛皮膚和殘疾令我們難過極了。」

     一九○○年,一個日本作家來到了香港,無意間闖進了一家醫院,便朝病房裡面偷看了一眼。他瞥見一個幽暗的房間,光光的床板上躺著一個「低級中國人,像蛆在蠕動,惡臭刺鼻」,日本人奪門而逃。
     可是,為什麼和你們說這些呢?為什麼在今天這樣的時間、這樣的地點、這樣的場合,和你們說這些呢?

     我有我的理由。

     目光如炬者
     你們是香港大學一百週年的畢業生,而香港大學的前身,是一八八七年成立的「香港華人西醫學堂」。如果這點你們不覺得有什麼特別了不起,那我們看看一八八七年前後是一個什麼樣的時代。我們不妨記得,在一八八七年,屍體的解剖在大多數中國人眼中還是大逆不道的,而西醫學堂已經要求它的學生必修解剖課。我們不妨記得,當魯迅的父親重病在床──那已是一八九七年,紹興的醫生給他開的藥引,是一對蟋蟀,而且必須是「元配」。了解這個時代氛圍,你才能體會到,一百二十四年前,創辦西醫學堂是一個多麼重大的、改變時代的里程碑,你才能意識到,那幕後推動的人,必須配備多麼深沉的社會責任感和多麼遠大的器識與目光,才可能開創那樣的新時代。是何啟和Patrick Manson這樣的拓荒者,把你們帶到今天這個禮堂裡來的。

     一八八七年十月一日,香港華人西醫學堂首度舉行開學典禮,首任學堂院長Patrick Manson致辭──曾經在台灣和廈門行醫的Manson到今天都被尊稱為「熱帶醫學之父」──他說,這個西醫學堂,「會為香港創造一個機會,使香港不僅只是一個商品中心,它更可以是一個科學研究的中心。」看著台下的入學新生,他語重心長地說,「古典希臘人總愛自豪而且極度認真地數他們的著名偉人,我們可以期待,在未來的新的中國,當學者爭論誰是中國的著名偉人的時候,會有一些偉人來自香港,而且此刻就坐在這個開學典禮之中。」

     三十多個學生參加了一八八七年的開學典禮,學習五年之後,一八九二年的首屆畢業生,卻只有兩名。其中之一,成為婆羅洲山打根的小鎮醫生,另一個,覺得醫治個別病人遠不如醫治整個國家,於是決定放棄行醫,徹底改行。

     這個學名登記為「孫逸仙」的學生,起先只有一個非常小的計劃,有點像今天的大學生利用暑假去做社區服務。他走在香港的街頭,看見英國管理的城市如此井然有序,驚異之餘,百思不解:為什麼只隔四五十里的距離,自己的家鄉,一個叫香山的小城,卻是如此混亂落後?他的小計劃,就是把香山變成一個小香港。說到做到,二十多歲的西醫學堂學生孫逸仙,利用寒暑假期,回到家鄉,號召同村的青年出來鋪橋修路,目標是修出一條路將兩個鄰村連通起來。這個小計劃,最後由於地方吏治的腐敗,以失敗告終。小計劃的失敗,震撼了他,他於是轉而進行一個略大的計劃,就是推翻整個帝國。

     從Manson一八八七年的開學致辭到今天二○一一年的畢業演講,我們的生活方式有了深沉的改變,而這些改變,來自一些特出的人。目光如炬者,革新了教育制度;行動如劍者,改造了整個國家;還有很多既聰慧又鍥而不捨的人,發明了各種疫苗。今天你我所處的世界,天花徹底滅絕,瘧疾和霍亂病毒已經相當程度被控制,台灣和香港的女生已經不知道有「頭蝨」這個東西。西醫學堂創立一百二十四年之後的今天,港大醫學院培養出很多很多世界頂尖的學者和醫生,為全球社區的幸福做貢獻。

     而你們,正是踏著這個傳統的足跡一路走來的。
你是否想過:在你的時代裡,在你的社會裡,你會抵抗些什麼,堅持些什麼?看起來很不重要、極其普通的日常生活裡的判斷和抉擇,決定了我們真正是什麼樣的人。

     亞洲的第一名
     也許你會問,既然前面的「長老們」,譬如Patrick Manson,譬如孫逸仙,已經完成這麼多重大的貢獻,還有什麼是你們這一代人,是你,可以做夢,可以挑戰,可以全身投入,可以奉獻和追求的呢?今天的世界,還有什麼未完成、待完成的使命嗎?

     我相信有。

     四十三歲的Patrick Manson在創建西醫學堂之前,研究過他所處的時與地。地,是香港,那時香港華人的醫療照顧與對洋人的照顧相比是一個悲慘的狀態。時,是晚清,傳統的價值體系正分崩離析而新的秩序和結構還未成形。孫逸仙畢業時二十六歲,每天從上環爬上陡峭的石階上學,無時無刻不在「診斷」這個社會的存在狀態,思索如何為人創造更大的幸福。
     那麼你們所處的時和地又是什麼呢?

     讓我們先看看你們是誰。香港大學醫學院的學生,百分之二十來自醫學專業家庭,也就是說,這百分之二十的學生有雙親或者雙親之一已經是醫生或護士。你們之中百分之六十的人,父母那一代已經具有高等學歷。很明確地說,你們是社會的菁英層。即便現在還不是,將來也會是。

     而你們所身處的社會,又是一個什麼樣的社會呢?
     香港這個「村子」,有一個非常獨特的地方。享有近三萬美金的每年人均所得,七百萬居民中卻有一百二十三萬人生存在貧窮線下──所謂「貧窮線」,指的是收入低於市民平均所得的一半以下。如果這聽起來太抽象,沒感覺,你試試看走到大學前面般含道的某一個街口站一會兒,數一數放學回家走在馬路上的學童:一、二、三、四,在香港,每四個孩子之中,就有一個生活在貧窮線下。

     我不知道你是否注意過,在最繁華、最氣派的中環,那些推著重物上坡的白髮老婆婆是如何佝僂著背,與她的負荷掙扎的?在你們所屬的這個社會裡,百分之四十的長輩屬於貧窮線下的低收入戶。

     來到香港機場的訪客,馬上會被一個漂亮的招牌所吸引,廣告詞很簡單:「香港是亞洲的世界大都會。」這個廣告不說出來的是,香港是亞洲貧富不均第一名的大都會,貧富差距之大,超過印度,超過中國大陸。在全世界的已開發地區裡,香港的分配不均,也名列首位。

     你和我所生活的這個社會,最特殊的地方就是,一個攝影師不必守候太久就可以在街頭捕捉到這樣的畫面:剛好一輛Rolls Royce緩緩駛過一個老人的身影,他正低著頭在路邊的垃圾桶裡翻找東西。

     最尋常最微小的
     我無意鼓吹你們應該效法魯迅棄醫從文,或者跟隨孫逸仙做革命家,或者全都去從事社會工作,因為人生有太多有趣的路可以選擇了。我想說的僅只是,身為這麼一個重要傳承的接棒人,你也許可以多花那麼一點點時間思索一下自己的來自哪裡、何處可之。一百二十四年前,第一顆石頭打下了樁,鋪出的路,一路綿延到下一村──你今天的所在。Patrick Manson抵抗無知,堅持科學實證的知識學習;孫逸仙抵抗腐敗,堅持清明合理的管理制度。你是否想過:在你的時代裡,在你的社會裡,你會抵抗些什麼,堅持些什麼?
     我倒不希望你能立即回答,因為如果你能隨口回答,我反而要懷疑你的真誠。一個人所抵抗的以及所堅持的,匯成一個總體,就叫做「信仰」。但是信仰,依靠的不是隆重的大聲宣告;信仰深藏在日常生活的細節裡,信仰流露在舉手投足之間最尋常最微小的決定裡。
     Patrick Manson後來擔任倫敦殖民部的醫療顧問,負責為申請到熱帶亞非地區做下層工作的人進行體檢,體檢不通過的,就得不到這樣的工作機會。這時,他發現了一個未曾預料的問題:百分之九十的體檢者都有一口爛牙,檢查不合格。畢竟,有錢人才看得起牙醫。他該怎麼辦呢?

     Manson是這麼處理的。他給上司寫了封信,說,以爛牙理由「淘汰掉他們等同於淘汰掉整個他們這個階層的人」。他建議政府為窮困的人提供牙醫的服務。有些專業者看見爛牙就是爛牙。有些人,譬如Manson,看見爛牙的同時,卻也看見人的存在狀態──他認識痛苦。就是這種看起來很不重要、極其普通的日常生活裡的判斷和抉擇,決定了我們真正是什麼樣的人。

     茉莉花
     我十四歲那年,全家搬到一個台灣南部的小漁村。因為貧窮,孩子們生病時,母親不敢帶我們去看醫生──她付不起醫藥費。有一天,小弟發高燒,咳嗽嚴重到一個程度,母親不得不鼓起勇氣去找村子裡的醫生。我們都被帶去了。四個年齡不同、高高矮矮的孩子一字排開,楞楞地站在這個鄉村醫生的對面。他很安靜,幾乎不說話,偶爾開口,聲音輕柔,說的話我們卻聽不十分懂,是在地腔的閩南語,還有日語。
     林醫師仔細地檢查孩子的身體,把護士拿過來的藥塞進母親的手裡,用聽不懂的語言教導她怎麼照顧孩子,然候,堅持不收母親的錢。此後,一直到四個孩子都長大,他不曾接受過母親的付費。

     那是我記憶中第一個醫生。那個小小的診療室,幾乎沒什麼家具,地板是光禿禿的水泥,卻是一塵不染。診療室外連著一個窄窄的院落,灑進牆裡的陽光照亮了花草油晶晶的葉子。茉莉花盛開,香氣一直在房間裡繞著不散。

作者:龍應台
出處:香港大學醫學院畢業典禮的演講(本文根據作者今年十一月二十八日的英文講稿翻譯而成)(2011-12-19中國時報)

快樂的小事 幸福的能量/洪蘭

最近不丹國王去日本訪問,帶給日本國民很大震撼,不丹雖然物資享受不高,但是百分之九十七的人民認為自己很幸福,相反的,日本的國民所得超過四萬美元,每年卻有三萬國民自殺,所以日本政府宣布以後不再以GDP為基準,改為調查人民的幸福指數。
很多人都誤以為金錢就等於幸福,其實不然。很多有錢人活得並不快樂,最顯著的例子就是美國的休斯(Howard Hughes),他富可敵國,卻活得非常痛苦,他有嚴重的強迫症,害怕細菌,害怕傳染,不敢跟人接觸,什麼都不敢吃,最後可以說是餓死的。最近十年來,心理學開始研究幸福感:人如何才能感到幸福?構成幸福的條件又是什麼?

哈佛大學的研究發現,不必每天都有值得慶祝的大事,很多快樂的小事累積起來的能量超過一件快樂的大事。我們過去都把幸福寄托在未來或別人身上:等我娶到她;等我升到總經理;等我存到一百萬,研究發現這種大事帶給你的幸福感不及你每天都有幸福的小事,如能力被老闆肯定,同事愛戴你;吃到好吃的食物都會帶給你快樂,這些累積起來的快樂能量大於久久爆發一次的快樂能量。昨天下大雨,有個全身淋濕的警員告訴我,他在指揮交通時,有位女士把車窗搖下來,對他喊道:「辛苦你了!」他說,剎時疲累都不見了,相信對他說這句話的女士也是一樣快樂。

最近美國很多企業在推「105 Way」,即員工在看到同事十呎之內,要作眼睛的接觸;五呎之內要打招呼,他們發現員工因此快樂了許多,生產力和業績都提升了。
○○八年一個研究發現對生活不滿意的員工,每個月要多請一點二五天的假,換算起來一年少了十五天的生產力;生活滿意度高的大賣場員工,每一平方公尺可以多做廿一美元的生意,一年就替老板多賺了三千二百萬元,這就難怪現在大老闆突然關心起員工的幸福了。

要增加自己的幸福並不難,研究發現每天花幾分鐘寫下三件你感恩的事;昨天所發生有意義的事;送一個正向的訊息給你的親友;運動十分鐘;冥想十分鐘,每天這樣練習,你的思想會導向樂觀,而且它完全不需要工具或設備就能做。有個公司發現四個月之後效力還在,沒有做幸福練習之前,它的生產力和職場快樂指數在卅五分的量表上是廿三,做了以後上升到廿七。

現在職場工作的壓力都很大,其實社會支持是抵抗壓力最有效的方式,它們的相關是.71,如果你知道抽煙和肺癌的相關才.37,你就知道社會支持有多重要了。
社會支持和幸福感,最重要的因素就是「給」(provider),從服務他人身上得到自我肯定與自我價值。

美國總統傑佛遜說:當蠟燭點燃另外一根蠟燭時,它自己沒有損失,但是房間卻更亮了。「給」才是幸福感最重要的因素。當你替別人著想、幫助別人時,別人快樂,你自己也幸福,這才是真正的雙贏。(作者為中央大學認知神經科學研究所所長)

 
作者:洪蘭
出處:【2011/12/16 聯合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