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九年夏天,離大學聯考不到一個月。我們在畢業典禮結束之後回到教室,那是班導朱老師和我們相聚的最後一堂課。發完准考證,老師說了些叮嚀的話,然後十分動情地唱起孫儀作詞、劉家昌作曲的「海鷗」,作為贈別。那是我們第一次聽見老師唱歌:
海鷗飛在藍藍海上,不怕狂風巨浪/揮著翅膀看著前方,不會迷失方向 。飛得越高看得越遠,它在找尋理想。我願像海鷗一樣,那麼勇敢堅強
朱老師的歌聲嘹亮而粗獷,一句句歌詞像砸在心口的磚瓦。唱著唱著他眼眶紅起來,淚水從近視鏡片後面淌下,懸在他瘦瘦的下巴。那年朱老師甫經父喪,又費許多力氣照管我們這班五十幾個算不上乖馴的大男生,使他看上去蒼老了不少。當時朱老師也不過三十幾歲吧,一頭長髮已經夾灰雜白,襯衫鬆鬆地套著瘦長的身子,彷彿背也駝了一點兒。
我從未喜歡過那首老氣的勵志的歌,我想我的同學們也是──十七八歲的孩子,總該憧憬一些更複雜或者更黑暗的東西(我們並不知道未來的歲月裡那樣的東西不虞匱乏)。然而那天下午在三年三班的教室,我們都跟和朱老師一樣哭得眼淚鼻涕滿臉都是。
數學名師下馬威
朱老師教數學,是我們那所明星高中的明星老師。他在補教界更是赫赫有名,走闖江湖多年,事業遍佈南北。當然,這事不好張揚,朱老師在外面用的是化名。他總一本正經地說:那個在外面教數學的,是我雙胞胎弟弟。
不知道為什麼,這位數學名師竟被分派擔任我們這班「社會組」文科班的導師──當年選讀文科的男生少之又少:我們那一屆三十三班只有四個文組班,總被嘲笑是「『自然』淘汰的『社會』渣滓」。朱老師以前帶的都是第三類組專攻醫科那種「超級菁英班」,升學戰績無比輝煌。讓他過來教「社會組數學」這種近乎兒戲的科目,對他簡直近乎羞辱。
朱老師履任之初,毫不掩飾他一肚子「下放邊疆」的窩囊氣。開學第一堂課,只見這位長髮覆額、兩眼噴火的高瘦青年疾步踏進教室,開口就是「你們這些人渣!」然後他把全班同學吼到操場上去列隊,像教育班長操新兵那樣叫我們通通立正站好,腳跟併攏挺胸縮肛收下巴中指緊貼褲縫,洶洶罵了一整堂課。操場空蕩蕩的,只有我們班站在紅土跑道上捱罵,別班同學好奇地從教室窗口向我們探頭探腦,我們莫名其妙又羞又氣,有一種要幹什麼壞事都還沒決定就被抓去判刑的錯愕。
高中生嘛,好不容易脫離了愚騃的少年,總是自以為開了竅,個個都急著長大,偏偏還是得天天穿制服揹書包去學校報到,香菸不許抽,摩托車不准騎,限制級電影不准看,大好光陰都被隔成一格一格的課表。孩子們在那樣的壓抑中摸索出口,到了高二,各自也多少活出幾分自己的模樣了。朱老師那樣的「下馬威」,在這所多年來始終充滿散漫「自牧」氣氛的學校,自然是行不通的。幸而證諸後來的日子,我們相識那一天算是彼此關係的谷底,後來,朱老師竟變成了我們的哥們兒。
打電動當另類教材
朱老師實在很「出格」,怎麼看都不符合「為人師表」的模型,正因如此,我們很難討厭他。他會在課堂上跟我們這些剛冒出喉結鬍渣的十七歲男生大談房中術,順便恐嚇我們打手槍自慰務須節制。他會約班上最不乖馴的那位「大哥」放學後換上便服跟他去植物園荷池畔抽菸談心,解決一下彼此的歧見。此外,朱老師帶了我們兩年,從來沒有提過哪怕只是一句暗示跟他去外面補數學的話,而他竟然在高三那年教會了我們這些社會組「人渣」做微積分,那是壓根兒不存在於「社會組數學」的一門課。
當時恰逢「後解嚴時代」第一波股市狂飆,朱老師的補教事業如日中天,賺了很多錢。他南北奔波趕場上課,比連續劇軋戲的演員還忙,常得打「補針」強撐身體。賺來的錢除了養家,也沒有什麼花用的心思。有一陣子朱老師居然瘋魔賭博電玩「小馬利」──那是一種構造相當簡單的遊戲機:木箱嵌著塑膠面板,棋盤格印著蘑菇、金幣、烏龜、食人花、小公主等等「馬利兄弟」寶物角色圖樣,燈號輪轉,每回輸贏不過幾把銅板。為了研究致勝之道,他不知道從哪裡專程弄來一部「小馬利」放在家裡熬夜瘋玩,之後花了整整一堂課分享心得,他說,這算是「機率」那一章的課外補充教材。
有天傍晚,我們班長揹著書包路過南昌街雜貨鋪,見到店門口板凳坐著朱老師,他瞇眼看著閃爍的燈號,左手夾著燒了一大截的菸,右手嘁喳摁著「小馬利」的下注鍵,機台上面擺了一疊又一疊的銅板,不知道是剛剛贏來的抑或等會兒打算輸掉的。我們班長是個好孩子,站在他身後大聲說了句「老師好!」,把老師的魂都嚇飛了。店老闆、路人、騎樓下吃麵的顧客、還有坐在隔壁板凳也在打「小馬利」的阿伯都回頭看著他,露出「堂堂明星高中老師混到這裡打賭博電玩是怎樣」的表情。朱老師第二天在課堂上嚴正聲明:「以後你們只要是穿著制服,在外面碰到老師在打電動,或者做什麼為人師表不該做的事,通通不許跟我打招呼,全部給我假裝不認識,否則一定把你當掉聽到了沒有!」
歌聲中回想當年
高中畢業之後,再也沒見過朱老師,聽說他後來離開台北,全職投入補教事業。聽說他頭髮已經全白,仍然會在每年臨別時唱首歌給孩子們聽。聽說他最愛唱的歌,除了「海鷗」,還有如今的孩子們怕是壓根兒沒聽過的,同樣是孫儀、劉家昌合作的「小丑」:
掌聲在歡呼之中響起 眼淚已湧在笑容裡
啟幕時歡樂送到你眼前 落幕時孤獨留給自己
如今我已不只朱老師當年的歲數,許多事情點點滴滴存在心裡,慢慢和記憶疊印起來,漸漸也明白了。若有機會再相見,我得好好謝謝當年他唱那首「海鷗」給我們這些孩子聽。那真是清澈一若碧海藍天的歲月,我們都還沒見識過狂風巨浪是怎麼回事呢。
作者:馬世芳
出處:【2012.02.21中國時報 】
人生的歷練到了ㄧ定階段,回想之前年少輕狂時的ㄧ切,不論是人、事、物總有一份無法輕易用言語說出的感觸。有時會嘴角不經意上揚,有時是心中湧上心痛的感覺。
回覆刪除我認為老師的角色是很多重的,除了最基本的傳道授業解惑之外,其一言一行看在青春期的孩子眼中及心中,多了些更深的層面。可能就在腦中的潛意識中,埋下了分析社會、理解未來人生的基本價值觀及判斷。
如同作者在年少時所聽到的海鷗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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