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4月10日 星期二

詠物,物是什麼?/張曉風

──有人問我為什麼寫〈詠物篇〉


文學教人惜物,敬物,存謙卑之心,貼近萬物,以同理同情之態度平視萬物,以赤子之忱友愛萬物,以手足之誼領會萬物的啟迪和闡釋……


有位文壇前輩名叫張秀亞,她也寫散文,也從事翻譯。有次,她用半開玩笑的口氣對我說:
「什麼叫好文學?就是你想翻譯它,卻沒辦法把它譯成很貼切的另國語文的『單字』或『句子』。」


我覺得她說得雖然不像個定義,但卻對極了。


譬如中文的說「物」這個字,你如果把它翻成「物質」,那就大錯特錯了。那麼,「物」是什麼?唉!那真是一言難盡啊!「物」幾乎可以和地球上,乃至於宇宙中一切的東西掛鉤,我對這個字充滿好奇。我想,這個譯不出來的字真是中文裡面的好字眼!


我也認為中國古來的「詠物散文」或「詠物詩」,充滿作者內心深處說不清的情結。簡單地說,文學之能事,無非是寫人寫物,不過就算寫「人」,也算「物」,因為人是「人物」。「關關雎鳩」是寫物,「山川壯麗,物產豐隆」是寫物,「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也是寫物,附帶一提的是,〈敕勒川〉這首古詩是南北朝時代北方民族的戰歌,是在戰場上臨時作的,目的在極力歌頌故鄉風物之美,來激起鬥志。不過,咦?怎麼說「風物」?「風」跟「物」有什麼相干?風比較抽象,物比較具體,但這兩個字都極靈動且極多情,常常去跟意想不到的字走到一起,而成為絕佳的搭配。


「物」字到底原來是什麼東西?根據王國維的解釋,這屬於「牛」部的字是指「雜色牛」。雜色牛是一種很狹義的牛,但到後來,經引伸衍用,差不多成了時下流行的「多元現象」的同義詞,因而:
人是人物
鬼是鬼物
樹是植物
狗是動物
金是礦物
鍋子是器物
炸雞是食物


此外,「百物」和「萬物」,指的是世間一切具象的「事物」(又是「物」)。


人類中極優秀的稱「英物」


極美麗的謂「尤物」


極可惡的,根據孟子的話,叫「絕物」


至於極有前途的人則叫「非池中物」


有一門課程叫「博物」


另有一門課程叫「物理」


如果你想選一個人才,可以說成「我要物色一個副手」


江淹〈雜述〉詩:「物我俱忘懷,可以狎鷗鳥。」「物」、「我」曾被看成是人與大自然互相各站一方的兩造,恰如新郎、新娘之相向行禮執儀。


時序代換,歲月不居,在王勃的〈滕王閣詩〉中便是:
「物換星移幾度秋」(啊,原來「物」跟「星」同位格呢!)。
至於「遭人物議」的說法,所說的「物」,其實就是「人」了。
如果不好意思說前輩「死了」,不妨改口說「物故」或「物化」。所謂「物化」,指的是隨著萬物而變化──而一切變化的終結都一樣,都是死。


就連上帝,中國人給祂的封號也是「造物」,或客氣一點叫「造物主」。


而中國人如果生了氣,心中怨上帝,就罵祂是「造物小兒」,意思是:「那個不懂事的亂來的傢伙啊!」


在同樣的思維下,希臘人則把愛神當作不懂事的小娃,常常喜歡「亂箭傷人」,真教人類拿祂又氣又恨又沒辦法。


儒家講三綱領、八條目,八條目的初端便在「格物」。換言之,你要有「起碼的見識」,要有「了解事象的能力」,要具備「演繹和歸納的思辨力」,要有「合理的邏輯修養」,有了這一切,你才能去談「致知」。再接下去,才輪到「道德項目」(例如正心、誠意、齊家)。儒家居然認為「知識」和「可以去獲致知識的基本態度」是更為重要的,這差不多跟時下流行的RGE測試是類似的要求。


不過要說起儒家的「基本功」──格物,倒也不能亂格,要想了解萬事萬物,也需有情有知,詩人格物是一種格法,科學家格物、或牧師格物、或商人格物、或生態學家格物大概都各有其格法。歷史上曾有個愣愣的年輕人(二十一歲),他是個死心眼兒的學者,名叫王陽明,有一天他想到先儒強調「眾物必有表裡精麄(粗),一草一木,皆涵至理」,而他身邊剛好有一叢叢的竹子,於是他便對著竹子冥想,做起他的「格物實驗」,但「沉思其理不得,遂遇疾」。好在病不重,不久也就好了。留下一則「格竹」的典故,作為負面教材。


老子說起物來就更好玩了,他說:
道之為「物」,惟恍惟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21章)


翻成現代說法,可以這麼講:
「道是什麼玩意?我們姑且把它設定為一個叫X的東西吧!這X是恍恍惚惚似有若無不能形容的,它沒辦法去分析去歸納,但在一片恍惚難摹的景象中,其中確實存在著一個X,而這X在恍惚中其實是可辨識其事象的。」


原來,連「道」那麼高貴抽象而屬於哲學層面的東西,也可以用「物」字來概括。


和儒家相映成趣的還有莊子,他的學說中非常基礎的一部分便是「齊物」,「齊物」其實也就是萬物一齊、眾生平等的意思。莊子說眾生平等,其實說得比佛家更好。佛家為了勸世,不免把眾生分成胎生、卵生、濕生、化生諸等級。但莊子不以為自己比胡蝶(蝴蝶)為尊貴。在〈秋水篇〉裡,莊子說:「我們說『萬物』,好吧,就算『物』是數目是『萬』(顯然,莊子的自然知識不錯,他隱約認為一般人所謂的『萬物』,揆其實情很可能該是『億物』),人也只是『萬物』中的『萬分之一』(照莊子自己的想法,也許是『億一』),人,這身居『萬一』或『億一』的『古怪生物』又有什麼可自豪可傲慢的呢?」

莊子說物,有時幾乎變成了繞口令:
有大物者,不可以物
物而不物,故能物物


這段話,姑譯如下:
如果「某物」夠大夠深,那麼人家就不可能「物化」這個「物」了。
能去化用「萬物」,而不被「物慾」所控制,就算是個能「用物之道」來駕馭「萬物」的高手了。


距今118年前(民前18年)有位二十多歲的年輕人,貿貿然地投書給當時位高權重的李鴻章,他的信很長,有個名稱叫〈上李鴻章痛陳救國大計書〉,但歸結起來只有十六個字:
人盡其才
地盡其利
物盡其用
貨暢其流


李鴻章看了,根本不為所動,套句今天時髦的話,叫「無感」。大概以為只不過是後生小子來求官,不免其言夸夸,不理他也就行了。


其實,我們今天再回頭看這篇文章,覺得它對「一至十三屆的總統」(或加上對岸的「主席們」或「總書記們」)都如當頭棒喝,這十六個字,真正說起來,至今也並沒有誰能做到。相反的,常見的狀況是「人才流落」、「大地為人糟蹋」、「萬物不受尊重」、「農業和工業產品供需失調」。

國父孫文真是百年來可圈可點的才子政治家,他知道為政之道不過是「人跟萬物」之間的「合理資源分配」而已。他的四大要點中,一條講人,三條講物(當然,人也是人物)。
至於文學所做的事當然和政治不同,文學教人惜物,敬物,存謙卑之心,貼近萬物,以同理同情之態度平視萬物,以赤子之忱友愛萬物,以手足之誼領會萬物的啟迪和闡釋。萬物原是我們精采絕倫的朋友,我們的生命每日因它們而富厚,而多彩,而充滿故事與象徵。


屈原寫〈橘頌〉,幾乎把橘子這植物寫成了南國的圖騰。日人松尾芭蕉寫暗夜躍池的青蛙,幾乎描述出神祕的生死玄境。至於希臘文學中奧德賽故事裡的那隻動物老狗,讀之尤其令人落淚,在老主人尤里西斯歷盡劫難、落宕歸來的那一霎,在最親愛的妻子和老保母都未能一眼認出之前,垂死期待的老狗卻是唯一立刻知道事情真相並親熱地迎上前去以致力竭而死的那一個。

詠物的傳統是中外文學裡了不起的一脈血胤,曾經,在三百年前,經康熙帝的御定,編了一套《佩文齋詠物詩選》,這麼慎重地將人類對萬物的吟詠彙為一編,簡直讓人覺得康熙帝真是造物主貼心的乖巧孩子,故對每一件受造之物都滿心驚喜感謝。康熙45年6月21日,他為此書寫了序。啊!遙想1706,那年盛夏,功業蓋世的康熙大帝把眾文臣輯成的厚厚六十四冊選詩放在案側,或天地日月、或雲霞雨露、或峰谷江潭、或亭台舟車、或筆硯鐘磬、或茶酒薑瓜、或松柏桃杏、或橙橘棗梨、或蘭桂荷梅、或蒹葭菰蒲、或鷹雁鶴鷺、或蜂蝶蟬螢……總之,能自關外長驅而下、躍馬中原、一統大明江山不算可貴,可貴的是對一山一石一草一木一鱗一羽的疼惜關情。


豈能人人都如康熙大帝,指示眾文臣去編它六十四卷詠物詩?但常人如你我能抓住對物的一分誠敬,寫下幾句對物的深情,也算是我們人生一世中該做的一樁小事。

作者:張曉風
出處:【2012/02/17 聯合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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