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5月19日 星期六

母親珍藏的報紙—謹以此文獻給像我一樣流浪在海外的兒女們/楊恆均

遊蕩了這麼多年,從東到西,又從北到南,一年又一年,我在長大,知識在增加,世界在變小,家鄉的母親在變老。

二十一年前母親把我送上了火車,從那以後,我一刻也沒有停止探索這個世界,二十年裡,從北京到上海,從廣州到香港,從紐約到華盛頓,從南美到南非,從倫敦到雪梨,我遊蕩過五十多個國家,在十幾個城市生活和工作過。每到一個地方,從裡到外,就得改變自己以適應新的環境,而唯一不變的是心中對母親的思念。IP電話卡出現後,我才有能力常常從國外給母親打電話,電話中母親興奮不已的聲音總能讓我更加輕鬆地面對生活中的艱難和挑戰。然而也有讓我不安的地方,那就是我感覺到母親的聲音一次比一次蒼老。過去兩年裡,母親每次電話中總是反覆叮囑:好好再外面生活,不要擔心我,一定要照顧好自己,不要想著回來,回來很花錢,又對你的工作和事業不好,不要想著我……說得越來越囉嗦,囉嗦得讓我心疼,我知道,母親想我了。

母親今年七十五歲。

我毅然決定放下手頭的一切工作,擱下心裡的一切計劃,扣下腦袋裡的一切想法,回國回家去陪伴母親一個月。這一個月裡,什麼也不幹,什麼也不想,只是陪伴母親。

從我打電話告訴母親的那一天開始到我回到家,有兩個月零八天,後來我知道,母親放下電話後,就拿出一個小本本,然後給自己擬定了一個計劃,她要為我回家做準備。那兩個月裡母親把我喜歡吃的菜都準備好,把我小時候喜歡蓋的被子「筒」 好,還要為我準備在家裡穿的衣服……這一切對於一個行動不方便的,患有輕微老年癡呆症的75歲的母親來說是多麼的不容易,你肯定無法體會。直到我回去的前一天,母親才自豪地告訴鄰居:總算準備好了。
我回到了家。在飛機上,我很想見到母親的時候擁抱她一下,但見面後我並沒有這樣做。母親站在那裡,像一隻風乾的劈柴,臉上的皺紋讓我怎麼也想不起以前母親的樣子。

母親花了整個整個的小時準備菜,她準備的都是我以前最喜歡的。但是我知道,我早就不再喜歡我以前喜歡的菜。而且母親由於眼睛看不清,味覺的變化,做的菜都是鹹一碗,淡一碗的。母親為我準備的被子是新棉花墊的,厚厚的像席夢思,我一點也不習慣,我早就用空調被子和羊毛被了。但我都沒有說出來。我是回來陪伴母親的。

開始兩天母親忙找張羅來張羅去,沒有時間坐下來,後來有時間坐下來了,母親就開始囉嗦了。母親開始給我講人生的大道理,只是這些大道理是幾十年前母親反覆講過的。後來母親還講,而且開始對照這些道理來檢討我的生活和工作。於是我開始耐心地告訴媽媽,那些道理過時了。於是母親就會癡呆呆地坐在那裡。

情況變得越來越糟糕。我發現母親由於身體特別是眼睛不好,做飯時不講衛生,飯菜裡經常混進蟲子蒼蠅,飯菜掉在灶台上,她又會撿進碗裡,於是我婉轉地告訴母親,我們到外面吃一點。母親馬上告訴我,外面吃不乾淨,假東西多。我又告訴母親,想為她請一個保姆,母親生氣地一拐一拐在房間裡辟啪辟啪地走,說她自己還可以去給人家當保姆。我無話可說。我要去逛街,母親一定要去,結果我們一個上午都沒有走到商場。

每當我們討論一些事情的時候,母親總以為兒子已經誤入歧途,而我也開始不客氣地告訴母親,時代進步了,不要再用老眼光看東西。

和母親在一起的下半個月,我越來越多地打斷母親的話,越來越多的感到不耐煩,但我們從來沒有爭吵,因為每當我提高聲音或者打斷母親的話,她都一下子停下來,沉默不語,眼睛裡有迷茫——母親的老年癡呆症越來越嚴重了。

我要走前,母親從床底下吃力地拉出一個小紙箱,打開來,取出厚厚的一疊剪報。原來我出國後,母親開始關心國外的事情,為此他還專門訂了份《參考消息》,每當她看到國外發生的一些排華辱華事件,又或者出現嚴重的治安問題,她就會小心地把它們剪下來,放好。她要等我回來,一起交給我。她常常說,出門在外,要小心。幾天前鄰居告訴我,母親在家看一曲日本人欺負中國華人的電視劇,在家哭了起來,第二天到處打聽怎麼樣子才能帶消息到日本。那時我正在日本講學。

母親吃力地把那捆剪報搬出來,好像寶貝一樣交到我手裡,沉甸甸的,我為難了,我不可能帶這些走,何況這些也沒有什麼用處,可是母親剪這些資料下來的艱難也只有我知道,母親看報必須使用放大鏡,她一天可以看完兩個版面就不錯了,要剪這麼大一捆資料,可想而知。我正在為難,這時那一捆剪報裡飄落下一片紙片。我想去撿起來,沒有想到,母親竟然先撿了起來。只是她並沒有放進我手裡的這捆剪報裡,而是小心地收進了自己的口袋。
「媽媽,那一張剪報是什麼?給我看一下。」我問。

母親猶豫了一下,把那張小剪報放在那一疊剪報上面,轉身到廚房準備晚餐去了。
我拿起小剪報,發現是一篇小文章,題目是「當我老了」,旁邊的日期是《參考消息》2004年12月6日(正是我開始越來越多打斷母親的話,對母親不耐煩的時候)。文章擇選自墨西哥
《數字家庭》十一月號。我一口氣讀完這篇短文:

當我老了

當我老了,不再是原來的我。請理解我,對我有一點耐心。

當我把菜湯灑到自己的衣服上時,當我忘記怎樣繫鞋帶時,請想一想當初我是如何手把手地教你。

當我一遍又一遍地重複你早已聽膩的話語,請耐心地聽我說,不要打斷我。你小的時候,我不得不重複那個講過千百遍的故事,直到你進入夢鄉。
當我需要你幫我洗澡時,請不要責備我。還記得小時候我千方百計哄你洗澡的情形嗎?

當我對新科技和新事物不知所措時,請不要嘲笑我。想一想當初我怎樣耐心地回答你的每一個「為什麼」。

當我由於雙腿疲勞而無法行走時,請伸出你年輕有力的手攙扶我。就像你小時候學習走路時,我扶你那樣。

當我忽然忘記我們談話的主題,請給我一些時間讓我回想。其實對我來說,談論什麼並不重要,只要你能在一旁聽我說,我就很滿足。

當你看著老去的我,請不要悲傷。理解我,支持我,就像你剛才開始學習如何生活時我對你那樣。當初我引導你走上人生路,如今請陪伴我走完最後的路。給我你的愛和耐心,我會抱以感激的微笑,這微笑中凝結著我對你無限的愛。

一口氣讀完,我差一點忍不住流下眼淚,這時母親走出來,我假裝什麼也沒有發生,母親原本是要我帶走後回到海外自己再看到這片剪報的。我隨手把那篇文章放在這一捆剪報裡。然後把我的箱子打開,我留下了一套昂貴的西裝,才把剪報塞進去。我看到母親特別高興,彷彿那些剪報是護身符,又彷彿我接受了母親的剪報,就又變成了一個好孩子。母親一直把我送上出租車。
那捆剪報真的沒有什麼用處,但那篇「當我老了」的小紙片從此以後會伴隨我……
現在這張小紙片就在我的書桌前,我把它鑲在了鏡框裡。現在我把這文章打印出來,與像我一樣的海外遊子共享。在新的一年將要到來的時候,給母親打個電話,告訴她你一直想吃她老人家做的小菜…… 2004年12月28日


作者:楊恆均
出處:【2004.12.18】

2012年5月18日 星期五

全球上升的災變或將下降/林中斌

今年四月十九日,日本國家天文台常田佐久教授說小冰河期可能來臨。這是五年來第四個不同國家的天文學者如是說。

最早一位,俄羅斯天文學者阿不都參曼托夫(Habibullo Abdussamatov),在○七年預言小冰河期將來臨,被美國科學家罵「神經病」。第二位是一○年發表類似看法的荷蘭天文學家雅格(Cornelis de Jager)。第三位是去年六月發表報告的美國「國家太陽天文台」的西爾(Frank Hill)和同仁們,對此美國科學界反應冷靜。

這四位天文學家根據不同的觀測,卻得到相同的結論:太陽活動力下降,可能進入「冬眠」,照射地球力量減弱。十七世紀中開始(一六四五至一七一五)北半球數十年酷寒的氣候可能來臨。當時,英國泰晤士河凍結厚冰,堅如磐石,其上曾舉行各式歡樂慶典。

近十多年來,全球自然界的災變種類變多、規模增加。但是早在數十年至兩百年前,有五組災變的指標便已開始持續攀升,似乎預告大災變的來臨。而至今尚乏人注意的是:五組災變的指標已在攀升頂峰後開始下降。

一、地震頻率。我們看每年二級以上的地震次數:一九七三年四千五百次,之後持續幾乎成直線(並非成週期起伏)攀升至○八年,增加六倍至達三萬次的頂峰。○九年陡降至一萬三千次,回到一九九二年次數。一○年兩萬一千次,一一年約兩萬二千次,已不復○八年的威猛。
七級以上的大地震在九○年、九九年、○七年各有十八次,九五年、一一年各廿次,而一○年高達廿二次。大地震次數上升緩慢,尾隨地震總數上升後才跟進。依此推測,如果地震總數高峰已過,且逐漸下滑,若干年後大地震次數也可能下滑。

二、火山爆發頻率。上世紀全球火山每年噴發次數逐漸上升。一九○○年卅四次,○八年達高峰七十八次,之後便陡降,似乎與地震頻率同步。○九年六十八次,一○年六十九次,一一年再降為五十六次。

三、磁北極移動速度。地球是個大磁鐵,有磁北極和磁南極。磁北極和地理北極(指向北極星)不同,但相去不遠。一八五○年左右,在加拿大北方的地球磁北極開始向西北移動。至一九○○年,其速度只每年半公里,之後逐漸加快,兩千年速度高達七十公里。之後速度下滑,○九年六十四公里,一○年五十五公里,一一年四十八公里。近百年來,磁北極移動加速同時,地球磁場加速減弱,地震和火山活動增加。如果磁北極移動速度減緩,也許會伴隨其他災變減緩的趨勢。

四、太陽黑子強度。公元兩千年後,太陽黑子強度持續下降。由兩千九百高斯的強度,減到一一年的兩千高斯。預計在二○年將達一千五百高斯,之後黑子數目將極少,甚至消失。
五、太陽黑子數目。每十一年,太陽黑子數目增加至高峰然後降到谷底。但是,八九年後各週期高峰的黑子數目持續遞減。

未來如果自然災變—暖化、地震、火山等—逐漸下降,固然是好消息。但是,人類不努力,人為災變依然嚴重。

小冰河期來臨後,北極融冰停止。但是人類繼續燒碳,大氣二氧化碳濃度持續攀升。後果是海洋酸化、空氣汙染、生靈塗炭、人類慢性病蔓延。

二○一二年底絕非末日。然而,「天作孽猶可違,自作孽不可活」。我們能不努力嗎?

(作者為新書《大災變》作者,曾任美國Manville公司資深地質師,現為淡江大學國際事務與戰略研究所教授)


作者:林中斌
出處: 【2012/05/16 聯合報】

2012年5月17日 星期四

我鍾愛的一首中文詩詞---渴望一畝田 /愛婷

環顧住家四週,雖無田園美景,倒有許多不同風光的田園咖啡館;密如林的大樓外縱然車聲隆隆,卻也有圖書館與公園綠地。

闢地憐傷草,鋤泥學種瓜。    滿棚皇帝豆,漸喜著新花。    ──賴和〈偶成〉

四十年前故鄉的美景歷歷在目:村前有一條小溪,清澈的溪水是婦女洗衣兼社交之地,三合院的圍牆邊有一石磨,年節時每戶人家都提著一桶米,準備磨成米漿做成各式各樣的糕點。莊子外有一片農田租人種花,記憶中曾種了玫瑰、康乃馨、菊花等,還有一種罕見的花,不知其名,因長得像兔子的頭,同伴便戲稱為兔子花,及長查看相關書籍才知它不但外形美,更有著美麗的名字:羽扇豆。

年幼時根本不知美為何物,只覺得外面比家裡好玩多了,每天放學回家,課題也不寫便直奔村子外,不是到小溪玩水便是到田裡挖泥土捉青蛙,總要太陽下山,母親喊我吃飯,才收心回家。

年來歲去,花開花落,曾經天真得以為一切的美好必定長存。誰能預料大地容顏已悄悄改變,當年清泉石上流的景象早已消失,農田菜圃蓋起整排的房子,毫無生氣的水泥叢林取代田園美景。

三十多年都市中討生活,心繁氣躁時故鄉的美景便浮上心頭。在閱讀了無數本山居歲月田園之樂的書後,終於開始尋找桃花源。非敢效法淵明之遁世,只是單純想重拾兒時鄉居之樂。回憶是美麗的,但逝者已矣,來者卻未必可追。夢土若非位於渺無人跡的深山,便是四十五度的斜坡,或有較佳之地卻又苦於無對外之道路。

自雲端回到日日行走之地面,乃細細思量:陶淵明下定決心回歸田園之舉的代價是簞瓢屢空,生活窘迫。貪戀世俗之凡夫俗子既然沒有堅定的毅力,那麼只有俯下頭來真心誠意接納現實環境。

從小巷圍牆探頭出來的九重葛帶來的心靈慰藉,豈是黛安艾克曼花園裡的奇花異草比得上?難道夏日小溪邊的野薑花就比華茲華斯湖邊所見的水仙遜色麼?路邊隨處可見的馬纓丹會比不上法國的瑪格麗特嗎?而環顧住家四週:雖無田園美景,倒有許多不同風光的田園咖啡館;縱然大樓如密林,林外車聲隆隆,卻也有圖書館與公園綠地;雖無落英繽紛芳草鮮美之庭園,但附近頗具規模的花市也堪差告慰。

赫曼赫塞說,每人都應有一小塊土地,按自己的規畫挖挖種種,親近泥土。多麼渴望能和前輩作家一樣有一小方園子,偶爾鋤鋤地種些花草菜蔬,看著小粉蝶遶著豌豆花飛舞,偶爾體驗一下摘我園中蔬的趣味。看來,這個想望就繼續由書中世界來滋養吧。

作者:愛婷
出處:【2007.02.01中國時報】

2012年5月16日 星期三

我見我思:天龍國的飢餓遊戲/吳典蓉

看《飢餓遊戲》的電影版,比起小說版本,我有雙重內疚,因為我們這些常被戲稱為「天龍國民」的台北人,某種程度就像故事中「施惠國」的都城,占了其他行政區的便宜;還有,像我這樣的成年人到電影院看青少年互相廝殺,和那些無感的都城人有何不同!

     飢餓遊戲故事的背景,發生在未來的北美洲國家「施惠國」,該國在七十四年前為了懲罰叛亂的十二行政區,要這些區每年挑少男少女各一名到都城當貢品,玩饑餓遊戲,二十四名青少年要互相殘殺,最後只能有一個贏家活下來;這些過程就如情境電視節目一樣,全部都會在電視螢幕上出現。

     當然,除了這項最大的娛樂外,施惠國都城所有的生活所需,都必須依靠十二個行政區,該國唯一的快速鐵路,就是通向都城(是不是有點像台灣的高鐵);每個行政區各有功能,都城人則是現代的貴族,每天奇裝異服、奢華度日,他們生存的最大目的就是娛樂。
     做為台北人的感覺也許沒那麼糟,我們至少是民主國家,但是不平等的感覺還是揮之不去,當我回到政治意識高漲的南部時,連親戚都不忘提醒,只要你是台北人,就有機會比高雄人多活三年,故事中那句都城的宣傳,「快樂飢餓遊戲,願機會永遠對你有利」,聽起來還真是反諷!

     不過,即使是天龍國人,也不一定無感、也是可以當盟友的,《飢餓遊戲》提醒我們這一點。

     同樣以青少年互相殘殺為主題,《飢餓遊戲》和《蒼蠅王》有很大的差異,蒼蠅王對人性有最冷洌的悲觀,但是飢餓遊戲是一部講述愛和犧牲的故事,比較是一群善良的人,被困在遊戲規則或是所謂的制度中。
     這是典型的囚犯困境,每個人陷在自利的框框中,只有當故書中的女英雄凱妮絲自願為抽中的妹妹成為貢品時,困境才解決一半;但是,愛有時也會成為人們殘殺的理由,因此,要等到凱妮絲與同區的競爭者比德相戀,將對方的生命看得比自己重要時,才真正破解了飢餓遊戲的規則,囚犯困境才能真正解套。

     當然,看過另一部反烏托邦經典《一九八四》的人都知道,極權到極致時,愛有時成為毀滅、瓦解一個人的武器。但是,《飢餓遊戲》的作者蘇珊.柯林斯顯然不想讓青少年進入這樣完全無望的世界,她書中的人物,除了最高權力當局外,即使是都城人民,都是善良之輩。

     蘇珊.柯林斯接受訪問時曾說,這一套書是為青少年寫的戰爭小說,她要寫的其實是無辜的人面臨戰爭的處境;當一位作者顯然深愛自己筆下的人物時,做為讀者的我跟著解套,不再是那個進電影院看青少年互相殘殺的虐待狂,因為每經過一場暴力,都會讓我們進入悼亡的哀痛,就如故事中的青少年們。


作者:吳典蓉
出處:【2012-04-20 中國時報】

2012年5月15日 星期二

溪哥與海翁/阿盛

台灣語言中,有古意者極多且典雅。一般人未甚講究,傳播媒體則任意用字,既不夠莊重亦誤導閱聽者。連橫嘗為此事深嘆,並撰《台灣語典》,曰:「不特可以保存台灣語,而於鄉土文學亦不無少補也。」

     舊府城 

     台南的小吃多,恰合一句台南的歇後語:「安平迓媽祖,無旗(奇)不有。」而且,老府城的吃食重傳承,包括製法材料口味,概以遵循古早為原則,不輕易改變。例如豬油,現今還是很普遍使用於烹飪,因為其他的油怎麼樣都不對味。 

     對照,台北以新奇取勝,台南以舊常為傲。我的府城朋友曾拍胸脯說:「在這裡從小住到老都吃得到同樣口味的點心庶羞。」作家林佛兒一次請吃飯,他帶我到一家老店,叫幾盤老菜,他說,老闆娘自十幾歲起幫忙看店,如今約六十,一直就賣拿手的那幾樣,湯頭也是四十多年未換新味。 

     新式大樓,台南也不少,但沒有台北高雄這麼誇張競高,行於府城,壓迫感確實比北高輕多了,喜歡漫步市區街頭的人,宜居台南。作家教授李瑞騰任職國立台灣文學館,寫了一系列在台南漫步見聞思的文章,內涵豐富多樣,我每讀之,衷心欣羨。 

     台南老居民喜住「透天樓」,通常三四層,全家分層住一起,底層不一定當店面。這種居住方式,猜是自府城起始流行然後擴展至四周鄉鎮,南部地區今多如是。台北地區的透天樓是一層一家,那差別很大。 

     幼年隨父親到府城,參觀過的地點幾乎全忘了,獨記得安平。去安平是坐竹筏,古堡旁,有一人出租一馬供遊客騎繞一圈,大人特地說明,馬是日本軍留下來的。當時尚無大瞭望台,但是立古堡平台上可以看很遠。好像也沒有塑像與古礮。印象最深的是堡外的大磚牆,非常高非常舊非常破,牆上還長樹,我問大人,沒得到答案。長大後又去古堡數次,搭公車計程車去,大部分景物認不得了,印象中,古堡周圍原有很多高大垂鬚的老榕樹,最近一次去安平,樹好像都縮水了,所幸,舊牆依舊在。 

     成功大學以前是台中以南第一學府,校內老榕,較絕大部分現在還活著的人高齡。詩人瘂弦曰,最大一棵樹蔭所及範圍內可站一連士兵,並無誇張。聽說,撤退來台後他與作家段彩華曾隨部隊到此,算一算,甲子一輪矣。 

     古豪宅記錄 

     板橋林家花園,我在1980年之前去過好多次。那裡有一種獨特的滄桑感,類近元朝薩都喇筆下「玉樹歌殘秋露冷」的衰頹況味。 

     同時期的北中南部古代豪宅名園,情況有大致相同者,也有大不相同者。 
 
     台北「老師府」一直維持體面,也許,陳維英教訓子孫的對聯真的發生作用。新竹「進士第」,雖沒落但看起來仍有相當尊嚴。蘆洲李宅有人守護,基本維持良好,不開放參觀,情商則可。台中霧峰林家宅第花園都如舊日,只是分產糾紛經常傳出。彰化永靖「餘三館」占地甚廣,屋多而美,結構未損。彰化鹿港辜家「大和館」規模俱全,已改為民俗文物館。台南楠西江家聚宅,居住人多,因族規清楚,各時期建造的房屋井然有序,一派小雅。屏東佳冬蕭宅,五大落完整,族人合住,猶有興旺氣。

     新竹「北郭園」,清代四大名園之一,我見到的近乎廢墟。台中吳家花園,髒亂如棄物場,與板橋林家花園一樣,曾經住滿遊民貧工軍人。台南麻豆林家宅第群,有些屋樹完全,有些瓦裂草掩,其中,四房之宅原本最精緻完整,青年,我去參觀,真是正典,隔數年再往,唉唉,中分為二,一半已改建為量販型樓房。台南柳營劉家宅第群,部分荒廢,三落主屋大致完好,任人出入,中舉旗杆兀自獨立,庭大,更顯孤寂。台南新營劉宅,是「台灣奇才」劉吶鷗的老家,已棄置多年。台南大內楊宅,少年常到,彼時尚餘幾許世家氣息,再見,大不如前矣。 

     這是我在1978至1980年所做的記錄。記錄這些,等於記錄了一個既久遠亦近在眼前的年代,遠推是一兩百年,拉近不過三十年。 

     附記。1981年,板橋林家「新五落」拆除前夕,我趕緊入內巡看,徘徊復徘徊,嘆惜又嘆惜,還是想到薩都喇的詞:「胭脂井壞寒蛩泣」。 

     操場圖書館 

     我從未見過沒有操場的學校,在到台北之前。台北許多事物讓我開了眼界,包括沒有操場的中小學。 
 
     昔,普通的鄉鎮中小學,不論是戰前戰後創立、公立私立,必定闢操場,也許不完全是跑道周長400公尺以上的標準規格,但一般至少300公尺,籃球場乒乓球場等另地建造。即使學生眾多(千人以上算是大校了),活動空間仍相當充足。

     我所知道的鄉鎮中小學,大部分原是荒野塚地,但無人忌諱。人們重視教育,請祖先讓讓以庇蔭後代子孫,積德之舉,何諱之有?聞耆老云,日領時期官方興學說帖即是這樣,或有大型祖墳,欲留亦可,我見過有些校園角落穩坐古墓,學生教師或休憩或往來,怡然。想想,也是不錯的另類教育方式,尊死重生,彼此相安。 

     當時的小學校舍十之八九是平房,操場教室禮堂夠用,圖書館的概念則不足。物資匱乏,升學主義優先,常人認知,圖書館是「看閒書的地方」,學校並不鼓勵看課本以外的書,偶有提倡閱讀,例行公事照辦而已,所以校內概無正式圖書館。 

     國中高中學校通常有圖書館,典藏不多,書籍得經過嚴格檢查,「思想有問題」的,一律肅清,圖書館主要供學生溫習功課。要讀些不合學校規矩的書,只能到公立圖書館,例如間諜言情小說,又例如柏楊著作。柏楊「有問題」,我讀初中時即已知曉,老師們也公開談及,那不是秘密,但,讀高中時輕易可在公立圖書館借閱。料是主事者師法古人,下重手之前強自按捺,借用《台灣通史》一句「橫曰」,忍哉,施琅。
     今,都市內的小中大學,許多無操場,固然地價太貴,終究是大憾事。尤其私校,學生數千,了無跑跳空間,一如飼料雞,令人看著心裡難過。至於圖書館,公立學校多半很像樣,藏書頗豐,私立學校則水準不同,有重視有輕忽。 

     書寫台灣話 

     台灣語言中,有古意者極多且典雅。一般人未甚講究,傳播媒體則任意用字,既不夠莊重亦誤導閱聽者。連橫嘗為此事深嘆,並撰《台灣語典》,曰:「不特可以保存台灣語,而於鄉土文學亦不無少補也。」 

     略舉俗寫有誤的常用詞小作解說: 

  • 旋旋念。誤用為碎碎念。碎碎,意細碎;旋旋,反覆來去,「旋身」之旋亦此字義,反轉也。反覆言之,即旋旋念。 
  • 惙著等。誤用為剉著等。剉,折傷、鍘碎;惙,憂愁。憂愁等待擔心之事發生,即惙著等。
     
  • 擋未著。誤用為凍未條。凍未條是故意取音配字,類如「當選」故意書為「凍蒜」;擋,阻攔,未,沒有、不。阻攔不得謂之擋未著。
  • 更再來。誤用為擱再來。擱,放置、停頓;更,連續,轉音如歌(或更再二字合轉音若歌)。主請客連續來常曰更再來。
  • 倒退挪。誤用為倒退嚕。嚕,通用語尾詞;挪,移動,音若嚕。退步移動即倒退挪。
  • 老貨仔。誤用為老灰仔。這是不懂禮節,輕忽音字;仔,語尾詞。自謙稱老貨、老東西,如「敝人」例。尊敬稱老大人,如「令尊」例。
  • 哭枵。誤用為靠夭。靠夭亦故意取音配字;枵,饑餓,「枵腹從公」之枵亦此字義。腹饑而哭謂之哭枵。
  • 俗傖。誤用為聳。聳是拾字符音;俗,庸俗,傖,鄙陋,二字反切音若「聳」字讀平聲。此例不勝數,中國北方話「什嘛」反切省音為「啥」,即是。
  • 另,常見用之「虧某人」或「被人虧」之虧,實際應是「詼」。「鬱卒」,作家楊青矗書作「鬱悴」,又一說作「鬱窒」或「鬱滯」,似皆較妥,待指正。 

     所學有限,我較專家是溪哥比海翁。但覺,用字寫地方言,詩經有之,唐詩文有之,元曲有之,明清小說有之,殊傳神,值得效法。任何語言文字都與使用族群的文化底蘊密切相關,且完全無可比較尊卑高下,要之,莊重看待。當然,語言流變難免,一般書寫,亦無必要每音皆求其字,為脰丁費神。目前台灣漢語字典較著者為:許成章《臺灣漢語辭典》、楊青矗《國台雙語辭典》。石萬壽所編《臺語常用語》亦佳。
 
     冬至芥菜
 
     歇後語,與民間謠風一樣無從考查始作者,也都由民間口傳,大多年代不明。
 
     台灣歇後語概皆有趣味兼有意義,有許多我在小時候常聽到,因為一般人日常慣用。
 
     我憑記憶選幾則昔日所聞歇後語錄此,蓋皆各相關書籍中未載或鮮見者:
 
  • 西瓜藤爬上菜瓜棚──出鋒頭。西瓜藤原該貼地蔓延,本不應攀附菜瓜棚以升。此語諷人愛出鋒頭。
  • 中晝偷掠雞──白賊。中晝即中午,大白天作賊,故曰白賊。白賊即說謊。
  • 乞者轉去茨(厝)──到營。古時乞丐聚居,俗稱乞食寮或乞食營,乞丐回家曰到營,諧音倒贏,即反輸為贏。
  • 火燒海口庄──無魚網。海口庄即漁村,火燒必波及魚網。魚網諧音希望。
  • 地主起大宅──好家哉。富戶造屋講究高大美觀,故曰好家,哉,語尾詞,好、佳,同義字疊用。好家哉諧音好佳哉,有很好或慶幸之意。
  • 胡螓咬棕簑──食毛。胡螓即蒼蠅,棕簑即棕櫚簑衣,其狀似多毛。食毛諧音食無,沒得吃也。
  • 十二月天睏稻埕──凍霜。冬天常下霜,睡屋外難免受霜凍。凍霜諧音凍酸,寒酸吝嗇之意。
  • 鴨卵擲落地──看破。人擲鴨卵(雞卵)於地,必見其破,故曰看破。
  • 天公帳簿──大冊。老天登記世人吉凶壽夭之簿冊定是極大。大冊諧音大嗟,大怨嗟也。
  • 八戒伊大兄──豬哥。豬八戒之兄當然是豬哥。豬哥通常指好色男人。
  • 阿祖吃麻油──老熱。做了曾祖必已甚老,麻油性熱。老熱諧音鬧熱。
  • 羅漢請觀音──主意濟。十八羅漢合請觀音,人人有主意。濟,多也。此語通常用以嫌厭他人意見太多。
     台灣前輩詩人吳瀛濤先生,熱心民俗研究,著作中有《台灣諺語》一書,收錄歇後語甚多,雖大部分現在已不常被運用,但此書保留了傳統庶民智慧結晶,作者可謂冬至芥菜,真有心。可敬。
 
 
作者:阿盛
出處:【中國時報 2012.04.19 】

2012年5月14日 星期一

淒美油桐花 在地新文化/陳文輝

又是油桐花季。

     油桐類植物屬於大戟科落葉喬木,台灣大面積種植以油桐與木油桐為主。油桐又名三年桐,栽培地區以南投、高雄、屏東等縣山地保留地,及台中東勢、嘉義交力坪為多;木油桐又名千年桐,栽培面積以苗栗地區及台北、新竹等地為主,性喜生長在溫暖濕潤的環境,春末至夏季四到七月開花,花冠白花,五瓣,中心紅黃色,核果圓形,上下凸尖,形似陀螺。台灣於日據時代(一九一五年),由圖南產業株式會社引進,以苗栗地區來說,逾百分之九十九屬木油桐。

     當時植栽油桐類,是以採果榨取桐油為主要目的。桐油是一種乾性油,是家具、農具及各種機具外殼的主要塗料,另外也供製文房四寶中的墨等,用途極為廣泛。直到近年人們追求休閒生活和品質,具有優美樹形及茂盛花容的油桐樹,才又再度受到珍愛。油桐分布極多的苗栗地區,「桐花祭」更已成為許多地方每年的固定活動,一年比一年熱鬧。
     油桐花的花期,始於時序清明後穀雨前,侯鳥北返的季節,朵朵如雪的白花隨風飄逸,綿綿春雨中花開花落淒美自如。

     早年,我當民代時,就一直向政府建言:北海道冬天的雪,是大自然的天候變化,但日本人運用巧思,包裝成國際有名的「雪祭」,帶來大量觀光人潮;苗栗地區位於大安溪的北側,大安溪是台灣氣候的分界線,也是地形的分水嶺,春季早晚多濃霧,油桐花開於煙雨濛濛的季節,霧,是節氣使然,如何包裝霧中桐花之美,是我多年的願望。我腦中常浮現著一幅與大自然翩翩共舞的景象,在煙雨濛濛的霧中,來到苗栗地區,賞油桐花,逛木雕街,品客家小吃…。

     談到吃,客家的四炆、四炒及泰雅的薑煮小米酒,溢散著濃濃的香味,尤其是小吃,在多族群融居的生活中,食材多元化已經是苗栗地區的特色。比如說,客家菜裡白斬肉的沾醬,不光是桔子醬,還有日本的哇沙米,配料不光只是九層塔,更參雜著東北人愛吃的大蒜及韓式泡菜,用雞湯熬煮的豇豆(菜豆)干湯,沾蔥末的油炸河蝦,薑絲、七層塔清蒸的苦花魚…等等,均是桐花時節的佐酒菜。

     從早年基於實用性的採果榨油需求,到如今成為客家庄最炫的賞花季,已時隔九十多年。九十多個落葉寒冬的苦冷,靜待來春朵朵花開的笑靨,陸游的卜算子:「零落成泥碾作塵,只有香如故。」引燃著多少人間世事的滄桑與淒美。今年,桐花祭將又伊始,透過政府的主導,這個節慶已是島上人們生活旅遊的一部分,被忽略的淒美,又呈現了另類的多文化相融在地生活美學。(作者為華陶窯主)


作者:陳文輝
出處:【2012-04-18 中國時報 】

2012年5月13日 星期日

爆破西湖:序蔡國強西湖春展/蔣勳

我好像聽到一聲悽愴撕裂的嬰啼,從洪荒之初的寂靜中爆炸,像是大喜悅,又像是大悲傷。

像是繁華,又像是幻滅。在這空白裡的大爆破,將出現什麼樣的風景?……

在台灣長大,有機會能去西湖,大概是在台灣解嚴之後,已經靠近1988年了。
在這之前,幾十年間,從青少年開始,讀了很多關於西湖的詩,看了很多關於西湖的畫,知道了很多關於西湖的故事,卻一直不能親身去西湖,不知不覺,已過了中年。

頭腦裡裝了太多西湖歷史典故,我與西湖已經不可能「素面」相見了。

風景一旦成了名勝,塞滿了太多古人、前人的記憶,往往也就是風景死亡的時刻吧。

名勝常常需要一次記憶的大爆破,使名勝還原成原來的風景。

總成一夢

1990年,繞道香港轉機,第一次飛到了西湖。

那天是舊曆除夕的下午,天空密布著低低的雲層,同行的H說:大概要下雪。

我忽然想起張岱在《陶庵夢憶》裡有「湖心亭看雪」一段:「霧淞沆暘,天與雲,與山,與水,上下一白。」

天、雲、山、水,上下一白,我會看到三百年前張岱看到過的那一天的「白」嗎?

下了飛機,直接到西湖,投宿的酒店在孤山旁,地勢較高。房間在西樓的七樓,是頂樓了。

進了房間,打開窗戶,一片輕霧細雪,迷離湧動流蕩。

湖水很遠,時隱時現。遠遠一痕起伏蜿蜒的山峰,若有若無,錯錯落落,隨雲嵐流轉變滅。
視覺一片空白,重重疊疊的白,重重疊疊的空,像宋瓷釉料開片的冰裂,不同層次的白,可以如此豐富。

「這是台北故宮『夏珪』的那一卷〈溪山清遠〉啊!」我心裡慨嘆著。是紙上大片空白裡一縷淡如煙絲的墨痕,淡到不可見,淡到不是視覺,淡到像是不確定是否存在過的回憶。
沒想到,南宋人畫卷裡的心事,在這裡,看到了「真蹟」。

為什麼是那一年除夕的傍晚到了西湖?

為什麼是在讀了許多西湖的文學、看了許多西湖的畫之後才來了西湖?
張岱寫《西湖夢尋》的時候,明朝結束了,張岱披髮入山,他已經失去了西湖。

《夢憶》裡他舉一例:有一僕役為主人擔酒,一失足,摔碎了酒甕,不知道怎麼辦,就咬自己手臂一口,心裡想:這是夢吧?

「繁華靡麗,過眼皆空,總成一夢。」張岱的句子我是在青年時讀的,過了二十年,到了西湖,好像也要咬自己手臂一口,用肉體上的痛,告訴自己,這是真的。

約好五點出發遊湖,走出飯店,到了湖邊,一艘船也沒有。想起這是除夕,船家也多回家過年了吧?

湖上一片空濛,天空微微細雪,風裡有蠟梅清新沁鼻香氣。

張開眼睛,看到霧、雪、水、天瀰漫的一片空白,閉起眼睛,空氣裡襲來梅花時斷時續的香、皮膚上乍暖還寒的溫度,聽覺裡不知何人盪槳,微微水波聲,漸行漸近。

一個婦人的聲音,在濛濛寒風細雪間詢問:「叫船嗎?」

那舟上婦人的聲音如此熟悉,不是第一次聽到。
那是曾幾何時渡過我的一條船嗎?我咬一咬手臂。

「不回去過年嗎?」上船坐定,婦人撐篙,一篙到底,船身慢慢離岸駛去。「載完你們,就回家吃年夜飯。」婦人聲音柔軟,在風中如輕輕盈盈細雪紛飛消散。

「貴姓?」H問船家。

「姓付,付錢的付。」

沒有聽過這姓氏,想或許是「符」的簡寫,決定不再多問。

湖上沒有船,空空蕩蕩的西湖,空空蕩蕩的分不清界線的雲、霧、水、雪,像面對一張還沒有著墨的紙,一張空白的紙,這麼素淨,這空白,像是最初的洪荒。

天地還沒有分開,一片渾沌,然而宇宙要從那空白裡誕生了。

我好像聽到一聲悽愴撕裂的嬰啼,從洪荒之初的寂靜中爆炸,像是大喜悅,又像是大悲傷。像是繁華,又像是幻滅。

在這空白裡的大爆破,將出現什麼樣的風景?

細雪散了,雲散了,霧散了,會有山巒起伏,會有流水潺湲,會有桃紅柳綠,會有鳥啼花放。

如果初春三月來,晴日暖陽,會在西湖看到什麼?

虫二

90年代之後,兩岸來往方便了,一年裡好幾次到西湖,四處亂走。
不同的季節,不同的時辰,不同的心境,西湖淡妝濃抹,果然有千百種面目。

春日是「蘇堤春曉」的西湖,「柳浪聞鶯」的西湖。

夏季是「麴院風荷」的西湖,「花港觀魚」的西湖。
入秋是「平湖秋月」的西湖,「三罈印月」的西湖。
黃昏時有「雷峰夕照」看晚霞的西湖,有「南屏晚鐘」聽淨慈寺廟院鐘聲的西湖。

到了冬天,大雪紛飛,還剩下遠遠一痕「斷橋殘雪」的西湖。

「西湖十景」,其實不是「景」,而是時間,是歲月晨昏的記憶,我一一都到了現場,都看了,都知道了。

卻不知道為什麼,像發現丟失了貼身的什麼物件。急急忙忙回頭去找。走回原來的路,原來的長堤,原來的拱橋,橋上鐫刻的字,字的凹痕,凹痕裡斑剝的苔蘚,都還一樣,然而,卻忘了回來要尋找什麼。
初春破曉時分,走上蘇堤,曙光微微亮起來,蘇堤一路兩、三公里,千萬朵灼灼桃花搖動的殷紅,柳絲飛揚耀眼的新綠,千頃粼粼湖水波光。

我一個人,兀自站在一株桃樹下發呆。

「發呆啊──」婦人笑著。

一陣寒風,原來在湖心亭。

面前一石碑,婦人指著石碑上「虫二」兩個字說:「乾隆在這裡題了這兩個字,考一考大臣。你們是讀書人,知道什麼意思。」

船家婦人沒有為難,繼續往前走。

乾隆聰明,也愛賣弄聰明。大臣中不少人知道「虫二」是「風月無邊」,「風月」二字,去了外邊,就是「虫二」。但要討好主子,都裝不知道,解不開,讓皇帝覺得開心,難倒了別人。

船家婦人大器,講完就往前走,不在意答案。
我再來西湖,不是因為乾隆碑上的字,而是為了船家沒有答案的故事。

春鶯囀

有一次去西湖,是給浙江美院講課,想到剛回國的李叔同也在這校園教書,寫了「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的歌,心裡不禁一陣酸楚。

一個學生告訴我:「校門外就是柳浪聞鶯──」
我走出校門,在湖邊的草地上躺了一個下午。

一條一條柔細的柳浪,在春天的風裡翻覆飛揚,春天搖漾,這麼柔軟,像一條細細長絲。

躺久了,好像懵懵懂懂,似睡非睡,恍惚間滿耳都是鶯聲,輕細的呢喃啁啾,也像初春蠶口剛吐出的新絲。

日本雅樂裡還保存了唐代白明達寫的〈春鶯囀〉一曲,篳篥、龍笛、琵琶,合奏起來,像一片浩大的春光。

據說是唐玄宗午寐醒來,聽到一片鶯啼,下令樂工作曲,記下那一日春光裡的鶯聲。
春日漸暖,要有一個午後,躺在西湖南岸柳蔭吹拂的草地上午睡。要閉著眼睛,細聽一片鶯啼,聲音如人世間一切微乎其微的瑣碎嘮叨。

要聽到入睡,聽到許多腳步聲,來來去去。許多人來過,白居易來過,蘇東坡來過,張岱來過,乾隆來過,李叔同來過,船家婦人來過,卻一個一個陸陸續續又都走遠了。

腳步聲來來去去,瑣瑣碎碎,也像一片春光柳浪裡的鶯聲啊。
春天要過完了,走過蘇小小的墓,走過林和靖的墓,知道來晚了,只能在墓前一拜。
端午在西湖,總會想起喝了雄黃酒的白蛇,熬耐不住酒在胸口湧動,要顯出蛇的原型了。

炎熱的風裡,有一陣一陣麴院的酒氣,混合著荷花的香。

「麴院」是南宋皇室官家釀酒的處所,夏季的風裡飄浮酒香。

「麴院」四周滿滿圍著荷田,溽熱夏日,酒麴發酵蒸騰,滲雜在沉甸甸的風裡,滲雜著荷葉荷花濃郁的香氣,花香、酒香,隨風散在四處,讓走過的遊人醺醺然顛倒欲醉。

「麴院風荷」一景,不是景,其實是全部嗅覺的陶醉沉迷,要閉上眼睛才能感覺。

「麴院」被後人誤讀為「曲院」,以為是在九曲橋上看風荷,嗅覺記憶被誤為視覺,已失去了鼻腔裡滿滿混合風荷的酒香原味。

修行五百年,幻化成女子的白蛇,也敵不過這樣夏日濃郁芳烈的酒麴之香啊。

脫去人形,脫去女胎,酒的芳冽讓蛇在人的身體底層蠕動,要顯原型了。

西湖要過了夏日肉體的原慾蠢動,過了動物性本能的騷亂,才慢慢有入秋的寧靜淡遠。

一到西湖就看平湖秋月,沒有歷練春的嫵媚,沒有過夏日的糾纏執著,一頭栽進空寂,或許還是遺憾吧。

張岱若不是先經歷了「繁華靡麗」,或許沒有機會領悟最終的「過眼皆空」吧。

我意外走到西泠印社,一個青年站在湖邊,拿了幾錠墨在兜售。我把墨拿在手上看,長橢圓形,鐫模是雲龍的底,上面「黃山松煙」四個篆字。掂在手上很輕,墨色已脫膠,不是新墨,已很有歲月了。

我問青年:「哪裡製的墨?」

青年靦腆,輕聲說:「家裡舊藏的。」

「寫書法嗎?」我問。

他搖搖頭。

總共沒有幾錠,我都買下了。

李叔同出家前,把所鐫刻的印,封在西泠印社山石壁上,題了四個字「前塵影事」。

我懷裡揣著新買的墨,在石壁上找那四個字。

那一年,李叔同三十九歲,在虎跑寺剃髮,法號弘一。

我看過李叔同青年時在日本上野讀美術時的照片,清俊逼人。也看過他在春柳劇社演戲劇照,反串「茶花女」,穿法國女裝,妖嬌嫵媚,像春日灼灼桃花。

他在虎跑寺落髮,多年服侍他的校工同行,看到佛殿地上遺落的頭髮,校工滿眼是淚,就拿掃帚去掃。

弘一阻止了校工,他說:「此後這事要我自己做了。」

虎跑寺在西湖外圍,桂花極好。

秋分之後,西湖會有暑熱過後的清涼,空氣裡開始流動著初初吐蕊的新桂的花香,但是,似乎都不及虎跑寺的素淨清潔。

三罈印月

秋分以後,西湖的光取代了紛紅駭綠的色彩。

秋天夜晚,西湖隨處走走,滿滿一整湖都是月光,一整個天空也都是月光。

像是演完戲的李叔同,脫了假髮,脫了戲服,卸了妝,落了髮,只是回來做真實的自己了。

有一年為台灣的公視拍攝西湖,停留比較長的時間,蘇堤、花港、風荷,都拍攝了,卻在「三罈印月」卡住了。

我在船頭,講述三罈的故事。導演要求話講完,船剛好繞三罈一圈,最後鏡頭停在我身後的三罈湖景。

我講了十餘次,船繞了十餘次,鏡頭跟拍十餘次,最後一刻,不知道為何,船頭總是對不到三罈。

船伕緊張,怨氣自己得很,他真心希望圓滿,但他背對三罈,加上湖上的風時緊時緩,很難控制船身快慢。

我跟他說不是他錯,「抽支菸,休息一下──」

休息時,我跟船伕閒聊,說起蘇東坡當初帶老百姓疏濬西湖,修堤道,為的是水利,怕湖水漫漶,淹沒良田,最後把挖出的淤泥堆成島,島上立三個石頭罈塔,三公尺高,用來計水位高度。

「真的?」他不知道為什麼好像忽然鬆了一口氣,我拍拍他肩牓,兩人大笑。另一艘船上掌鏡的人聽不見,都不知道我們笑什麼,我說:「再來一次──」

「三個石罈,每一個罈五個圓孔。夜裡,罈心點燈,一個罈會有五個圓形的光。三個罈,十五個圓孔的光。倒映水中,遠遠望去,一共三十個圓圓的月亮。到了月圓晚上,加上天上的月亮,湖中的月亮,西湖就有了一共三十二個月亮。也有人說,應該是三十三個,再加上心裡的一片明月。」

我講完,船頭正對三罈,鏡頭結束了,所有人鼓掌歡呼,我與船伕擊掌大笑。
一千年來,許多人月圓之夜,刻意來西湖,特意找三十三個月亮。

明末張岱就已經警告,七月半,看不到月,只看到人頭。

三罈印月,三十幾個月圓的光華,印在水中,當然也只是心中的幻相而已。

「三罈」後來也被大眾訛傳為「三潭」,「三潭印月」聽起來好像更有佛理哲思。

西湖風景,有時像東坡跟一千年來執著風雅的人開的一個玩笑。東坡自己也常執迷,但他懂得不時調侃嘲笑自己的執迷,所以可愛。

西湖風景使人如此流連執迷不悟,「三罈印月」,真真假假,卻原來只是大膽開示了一夜月光的幻相,像一部《法華》。

我在淨慈寺大殿門上看過弘一大師「具平等相」四字匾額,是我看過尺寸最大的弘一書法。無一點造作,演完戲,卸了妝,只是回來本分寫字抄經了。

我為什麼要知道這些?知道西湖一千年來的「靡麗繁華」,然而我的面前只是一片空白。真的是「過眼皆空」嗎?

我咬一咬自己的手臂。

蘇東坡修蘇堤,的確是為了水利,堤修好了,解除水患,留了六個通水洩洪的橋洞,六座橋一一命了名。堤上間隔種了一株柳一株桃花,他或許沒有預料,給此後一千年的西湖留下永恆的風景──蘇堤春曉。

白居易來西湖,蘇東坡來西湖,在當時都算是貶謫,從中央京城貶謫到偏遠荒野。或許因為貶謫,看風景的心情就大不一樣,「晴光瀲灩」看到的西湖,東坡覺得好,當然,「山色空濛」的西湖,他也覺得好。生命好像知道了進退,有了平常心,「具平等相」,也就有了看山看水的分寸。
西湖成為古代文人重要的功課,懂得眼前風景只是有緣,能有平等心看眼前色相,晴日或下雨就都是好的了。「回首向來蕭瑟處,也無風雨也無晴」,東坡的好句子,都是他借風景做功課的筆記吧。
風景本來也是心事,心事太多,到西湖,卻往往也看不到風景。
一次陪幾位長輩遊西湖,年長於我,他們的西湖典故當然更多。上了船,歷歷在目,說來說去,都是往事。
那是初春,天氣陰晴不定,不多久湖上起風,船家收了布棚,抱歉地說:「上面有安全顧慮,三級風就要收棚回航。」

長輩們當然掃興,但也優雅,只是輕輕喟嘆。

回行途中,開始飄春雨,點細如楊花紛飛,船家聰慧,看出賓客掃興,在長風細雨的船頭低吟長嘯一句:「山色空濛雨亦奇啊──」

我總覺得東坡重來西湖,竟是投胎做了一名在湖上渡人的船伕。

斷橋

一年的西湖,從初春的蘇堤春曉,看到入冬的斷橋殘雪,也恰恰是看了生命的繁華璀璨,到領悟最終的沉寂空幻吧。

「斷橋」是白蛇與許仙告別的地方,白蛇腹痛待產,被法海天兵天將逼到絕路,走到斷橋,人世情緣眼下都要斷絕。從小跟母親看這一段戲,白素貞白衣素服,在舞台上像一縷冰瑩白雪。大段唱腔,一生的事,娓娓道來,真是淒婉。但似乎也知道情愛傷痛都要過去,春夏花紅柳綠,也還是要入隆冬,處處殘雪,只是一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

我試了在西泠印社跟青年買的墨,墨色如輕煙,煙在水中散開,輕煙裡一層層透明的光。
墨上鐫了「黃山松煙」四字,但是現代人不容易理解「煙」的含意了。

燒了松木、桐木,煙往上升,攀附在煙囪四周壁上。掃下這些煙,蒐集起來,加膠、加麝香、製成一錠墨。

煙囪越頂上,煙的微粒越細,最細、最輕揚、飛到最頂端的煙,才是「頂煙」。

宋人最好的水墨,原是煙的渲染。郭熙的〈早春〉,米芾的大字〈吳江舟中詩〉,紙上絹上的墨,都如輕煙,迷離如一夜湖面上的光。

90年末偶然經過紐約,在一家藝術中心看到一掛軸。白紙上斑斑點點,許多火燒灼的痕跡,像是宇宙洪荒初始,錯錯落落的爆炸、燃燒,我一霎時彷彿聽到似嗩吶的嬰啼,好像茫茫空白裡要有許多生命出現。

爆炸的火焰慢慢熄滅,塵埃落定,有細如蠶絲的煙,一縷一縷在空白裡流竄升起。電光火石的爆炸濺迸,灰飛煙滅的迷離滄桑,那是一千年過去的西湖山水嗎?
我看了創作者拼音的名字:cai──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蔡國強爆破的作品,知道一千年過去,宋的墨色如煙,還在紙上說山水故事。



每到西湖,總惦記一件事,是第一次走到虎跑寺,廟的後方有弘一落髮的草庵。一張竹床,一張草蓆。
我看到壁上懸掛一件灰布僧衣,上面補了又補,補了不下一百次。我細看每一處破口,每一片大小補釘,每一針腳,一件衣服,如此破舊襤褸,卻有人的端莊華麗。想到弘一臨終寫的「悲欣交集」,想到他最後的句子「華枝春滿,天心月圓」,都像在說西湖,我低頭在僧衣前合十敬拜。

第二次去,僧衣不見了。草蓆竹床也不見了。原地修了豪華的弘一紀念館,塑了真人大小的石像。

我心裡一直惦記那件僧衣,不知它是否還在西湖哪個角落。
不知為什麼,蔡國強爆破留在紙上火燒後的破洞、焦黑、燒灼、灰飛煙滅,一一都讓我想到那件僧衣。


作者:蔣勳
出處:【2012/04/17 聯合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