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經有過的中國情懷
如果Z早早到了,我就不可能繼續背書;然而要有充分時間背書,就表示遲遲見不到她那甜甜的笑容,總是開朗的眉宇和眼睛……
我一直記得這樣的情景,黃昏時刻,我搭乘0南公車,從台大到中華路南站下車。下車時,腋下夾住的書差點掉了,不過老實說,沒掉才是奇蹟,因為那樣一本書厚到沒有什麼方法能安全地攜帶。那是日本學者滝川龜太郎編撰的《史記會注考證》,台大圖書館藏有日本版原書,共分裝成十二大冊,然而神奇的台灣盜版商,就有本事用大開本,每四頁縮印成一頁,硬是讓十二大冊變成一大冊。
阮芝生老師的課堂上,一定要帶這樣一本約莫有四塊磚頭大、兩塊磚頭重的大書。還不止這樣,阮老師的期末考,還會出默寫題。
我在站牌下,找到一輛停放的摩托車,將《史記會注考證》穩穩放在後座上。另外從書包裡拿出一張影印的書頁,上面印的是〈太史公自序〉和〈報任安書〉,就著殘剩的天光,繼續背誦。給自己的進度是,必須在回家前將這兩篇文章背起來。
能否完成進度,取決於一項關鍵因素──那輛載著女友Z的公車,什麼時候會到達中華路南站。我知道Z幾點下課,但這項資訊完全無助於我預測她什麼時候到中華路南站。下了課她要走到校門口等公車,等車的隊伍可能很長也可能很短。發出來的車班,可能很快,也可能很慢。最麻煩的還是公車要一路走縱貫道,經過新莊車站,經過三重、二重,上中興橋,才鑽進貴陽街出到中華路來。那一段路,每一個路口都可能在黃昏尖峰時刻大塞特塞,我清楚得很,因為我常常陪著Z坐這段路程。那兩年,我去輔大的次數,不會比去台大少。
那是沒有手機可以聯絡的時代,所以我們都擁有今天難以想像的豐富耐心。只有說好,下課後在中華路南站見面。我一邊等一邊背書,同時咀嚼著心底的矛盾,如果Z早早到了,我就不可能繼續背書;然而要有充分時間背書,就表示遲遲見不到她那甜甜的笑容,總是開朗的眉宇和眼睛。
Z還沒來,冬天的夜晚卻先降臨了。我一步步離開天光籠罩的地域,退後尋求人工燈火照明。在我身後,是國軍文藝活動中心。貼著海報的櫥窗燈亮了,接著售票口的燈也亮了,還有通向樓上藝廊入口處的燈都亮了。我忍不住將眼光離開悲憤的太史公對李陵的描述,抬頭檢查一下,啊,今天的戲是由嚴蘭靜擔綱的。心頭砰砰地跳著。我第一次自己進到國軍文藝活動中心看戲,看的就是嚴蘭靜,坐在最遠最偏的角落,卻明明確確感受到她的眼光飄過來,飄上我的臉,在我臉上停留,那遠遠的笑容竟然違背物理原則,越過空間距離,彷彿就貼著我的臉。比電影裡占滿銀幕的近鏡頭特寫,還要逼近。我就是在那一瞬間,理會了看戲有和看電影不一樣的感動與樂趣。
我正盯著嚴蘭靜的照片看時,聽見了熟悉的腳步聲,回頭,果然是Z小跑步地過來了,而且她胸前抱著的,竟然就是我丟放在摩托車上的《史記會注考證》。《史記會注考證》抱在她手中,簡直像個小娃娃一樣大,也許也因為那樣,她特別喜歡幫我抱這本書,讓書塞了滿懷,而且還露出總也不厭倦的好奇與驕傲──怎麼有人讀得懂這麼厚的書啊!
我們商量一下,將晚飯的選擇減少成兩個。對面的「徐州啥鍋」,或是寶慶路口新開巴而可樓上的「大車輪」。「大車輪」賣的是日式料理,有熱熱的鍋燒烏龍麵可以溫暖冬天冷冷的胃腸。而且總是在櫃台呼叫的老闆,是個極有趣的人,很樂於幫我練習正在學習的日語會話句型。他甚至還幫過我的日文作業,教我寫了一篇關於日本食物的文章。老闆會說卻不太會寫,他耐心地在櫃檯前不管其他顧客的眼光,一句一句講,我趕忙一句一句抄在筆記本上。老闆還會告訴我們他十三歲就被帶去日本當學徒的故事。不過,老闆有個壞習慣,Z很不喜歡。跟我們熟起來了,老闆不時會冒出帶暗示性的語言,測探我們兩人之間的身體親密程度。
好吧,那就去「徐州啥鍋」。和「大車輪」剛好相反,早聽說了「徐州啥鍋」的老闆是大明星葛香亭,可是我們卻從來沒在店裡見過他。「徐州啥鍋」最大的吸引力,是那裡食物帶著的神祕陌生性質。我和Z都在台灣本省的市井環境裡長大,對外省餐飲都少有接觸。別說「啥鍋」,配「啥」的糝子餅都是新鮮奇怪的東西。看來像細麻花,怎麼會是「餅」呢?原來外面還要包上一層軟麵皮,軟中有脆、脆中有軟,讓人想起士林夜市的「大餅包小餅」。還有江米蓮藕,黏黏的米飯塞在蓮藕的孔洞裡,而且還甜甜的。
去「徐州啥鍋」,我們回返成兩個好奇的小孩,牽手一起探索沒有到過的中國鄉野想像,彌補我們來不及相識的童年。
《史記》、嚴蘭靜、「啥鍋」,那曾經是我自然接觸自然享受的中國,在一個中國意識還那麼理所當然的時代。
選自楊照《尋路青春》,近日將由天下文化出版。
作者:楊照
出處:【2012-03-27/聯合報/D3版/聯合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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