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永遠對上一代知道的太少,像我這種看過無數故事小說的人,卻無法好好看分明爸爸和媽媽的生命故事,這份缺憾只好還諸天地了。
爸爸走後,有一天才突然想起自己竟然未曾用攝影機或手機或錄音機等等現代科技收藏住爸爸的聲影,當下我立刻放聲大哭,怎麼回事?為什麼這麼簡單的事我會忘了做呢?如今我除了一張又一張不會說話的照片外,什麼都沒有了,連以前在手機中、電話答錄機中留下的聲音,都早已被我刪除了,當初我怎麼沒想到,會有一天渴望再聽到爸爸的聲音卻不可復得,現在,再多的時間、金錢都換不回爸爸的聲音和身影,只剩下冷冰冰的照片。當然,我仍然擁有許多關於爸爸的記憶,但我真怕記憶會越來越模糊,我明明可以輕而易舉地為爸爸拍一些生活紀錄片的,為什麼沒做?我到底在忙些什麼?我是有忙著為爸爸買吃的東西回家,是有陪他聊天、看電視,是有帶他去散心,說得好聽,我是活在當下,以和爸爸相處的時光為重,不曾想到未來當爸爸走了,我會需要有些爸爸實體的存在如聲音留給我當撫慰,讓我思念他時聽到他的隻字片語,例如叫我女兒的聲音。
爸爸活著的時候,我只記著不可有子欲養而親不在的遺憾,從爸爸的立場來看,他沒有留下聲音對他的生前或死後也許並不重要,爸爸在時,我的思考都是做些什麼對爸爸是好的,卻忽略了為自己的未來想,忘了有一天爸爸不在了,是我需要再聽到他的聲音,而不是他需要我要懷念他,就算他去了西方淨土什麼都不掛念了,但記得這一生父女緣的我,卻怎麼能連聲音都沒留下呢?
原本以為不會有太多遺憾的我,還是在忙完父親後事不久,就遭受了椎心之痛。尤其想到這世界上在乎還可不可以重聽父親聲音或重看父親活動影像紀錄的人也許不到二十人,但對我自己或其他這些人而言,擁有這樣的私藏記憶的意義,當然比電視上一再播放的鳳飛飛身影更重要,鳳飛飛是屬於她家人的也屬於大家的,但我爸爸只屬於很少數人,即是如此,為什麼我不能像看鳳飛飛般的再看他一眼、再聽他一下呢?一般人家裡的家庭紀錄片都在拍小孩,其實拍老人更重要,老人走了就拍不到了。
過去幾年,我雖然早有意識父親不久就會離開,每個星期去看他兩三次時,都想抽空問他一些從前的事,也不時問過一些,像他童年時在家鄉的情景,吃些什麼?做些什麼?也問他後來去上海時住在那裡?對南市、外灘有什麼記憶?也問了日本人攻打上海後他逃去了哪?但東問西問,爸爸的回答也是支離破碎的,我這個渴望重建爸爸還不是我爸爸前的歲月故事的女兒,因為沒有受過口述歷史的訓練或說也不太認真執意問出個所以然,使得我們的對談始終散漫飄忽,很難建構出爸爸清楚的生命小史,最多只留下些跳動破碎的故事,例如爸爸在上海公路上騎德式摩托車出了車禍送進了醫院等等,但誰在照顧他呢?我當然猜得出是爸爸當時在上海的妻子,但只要回憶裡有她,爸爸都不想跟我提,爸爸是老一輩的人,自然沒法和女兒共同面對他的一些過去,所以說,口述歷史由外人來做較好,生命中有許多事,常常對親人反而無法坦白。爸爸不跟我談一些事,我明白,因為我也會忍著不問他媽媽的事,我也想知道他們當年認識及結婚的經過,媽媽告訴過我一些,像爸爸去西藥房時看見了暑假正在那打工的師範高材生,但我沒問過爸爸記憶的版本,是因為怕觸及他的傷痛,我不想因為要滿足自己想擁有父母親的故事,而挑起年老的爸爸去碰觸記憶的傷口,於是,關於爸爸和媽媽的許多故事,我都無法好好地收集。
人生或許就是這樣,我們永遠對上一代知道的太少,像我這種看過無數故事小說的人,卻無法好好看分明爸爸和媽媽的生命故事,這份缺憾只好還諸天地了。
作者:韓良露
出處:【2012.03.13中國時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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